母亲死时他太小,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怎样一种感情。
可父皇是个飞扬自我的人,他这种自以为好的表达让李和崇吃了很多苦头,被夹在这权势间尴尬求生。
在李和崇的记忆里,那几年一直都是阴雨天气,四周都是灰蒙蒙的,充满压抑。可他有一次翻看档案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两年都是旱灾,京城周围连着三个月没有下雨。可想而知,当年自己的精神有多么压抑。尤其是险些被废的那半年。
常碧蓉就是在隆庆十二年三月十七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那年他十一岁,常碧蓉十八岁。
其实很简单,他的爱情从雨夜的一个拥抱开始。
李和崇从记事起就怕打雷。
他还记得当年常碧蓉身上淡淡的香味,女子身上温暖的触觉,包围着一个寂寞惶恐压抑的少年。
其实他能感受到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人对雪中送炭的感情格外看重。
李和崇记得那段时间里下人虽然还干着活儿,但内心的躁动和不耐烦还是让人能感受到的。只有常碧蓉尽心尽力地让自己开心,她说他像他弟弟。
可李和崇看过她的档案,知道她是家中独女。当时就觉着常碧蓉年岁比他大,但人傻气,说个安慰话骗人都不会。对个没后台的太子大献殷勤,没见有眼力劲儿的都躲得远远,就她一新分来的宫女闷头闷脑往上凑。
可他从她那里看到了真心,在宫里最难的真心,不,这世间真心都是最宝贵最难得的。常碧蓉给了他,虽然不是以男女爱恋的姿态,但是那份真心的呵护守护之情成了他那段灰暗日子里的唯一光彩。
可惜,常碧蓉在东宫只留了六个月十一天。
他已经记不清楚感情是什么时候明晰的,也不记得她离去时的情景,只清晰地记潮涌般一阵高过一阵的思念和寂寞。
一个午夜,他从梦中惊醒,口中喊着:“青瑜,我想你。”
这才惊觉,原来不知何时起,少年的心中已经把她珍藏。
李和崇自嘲一笑,得到一件什么东西就会有一件失去。而在他这里,这种得失由不得他,他承认自己的无力和懦弱。
这么些年他就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也尽量让她过得随心随意。
这一夜,李和崇放开襟怀,故意醉了一场。
梦里回到了童年时,在黄沙大漠中一轮明月白净如玉,月光下,一个女人骑在马背上,哼着悠扬的歌谣,那是他的母亲。
李和崇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这么些年,他一直记不起母亲的面容,他追上去,女人回首一笑,李和崇感受到了那笑容,却仍然记不起她的面容。
他着急得想哭,追在马后。他想,如果母亲一直活着,把他呵护在身边,没有经历过之后的那些,他可能也会长成一个策马大漠、畅快高歌、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惜母亲越跑越快,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化作天边的一片霞光。
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立在大漠中,任风霜欺凌,如浮萍无根。
李和崇太伤心,从梦中惊醒,眼中含泪。
有人上前,递上一杯温水。
李和崇强撑起醉眼,见是裴岳,忍不住喊一声:“八碗。”带着哭腔。
“圣上怎么了?”裴岳问。
李和崇听见“圣上”二字,猛然清醒了几分,埋头道:“没事。”
李和崇问:“你想你的娘亲吗?”
裴岳一愣,心知李和崇又记起当年事,真的回忆起自己的母亲,记起的是一双手,递给他一个烧得焦黑红薯。他说:“想。”
李和崇说:“后日出发?马上就能见到她了。替我给她带声好。想起来,我日日与你上树下水,却并没去拜见过令堂。”他垂着头,语气正常,但有两滴泪落到手背上。
裴岳默然片刻,说:“是明日,已经过了子时。我让她做红糖年糕。”
二人此时不似君臣胜似旧友。
裴岳一直等着李和崇醒来,是心中放不下常碧蓉,他说:“故人已逝,请圣上放宽心,我这一去时日难定,若圣上心中难受,莫要藏在心中,可找可靠之人倾吐。”
李和崇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对不住她。”李和崇说。
裴岳不敢接这话,说:“朝中大势已定,有些事圣上可自己拿主意。”
李和崇不语。
裴岳忍不住又问:“圣上有何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