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陛下萧荥二十岁登基,时至清嘉十一年,已是他在这太极宫里过的第二十三个寿辰。因天下不安定,北有突厥屡犯边境虎视眈眈,南有贼寇作乱劫掠不息,圣寿夜宴以简朴为主,并不铺张。
按照大周惯例,皇帝寿辰要在花萼楼宴百僚,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而后宫内苑,由皇后大宴妃嫔诰命以庆陛下圣寿千秋。
一夜推杯换盏,到了亥时,我已微醺,守着一桌陈酿佳肴斜靠在绣榻上,只觉有些疲累。跟左右妃嫔打趣了一会儿,见内侍躬着腰碎步进来往皇后耳边低语了一番,皇后侧脸对着他吩咐了几句,那名内侍恭退之后一挥胳膊另召来数名内侍将后宫妃嫔悉数请了下宴。
我默默看着心中了然,怕是花萼楼宴饮散了,嘉佑皇帝要带着皇子们来方辰殿。
大周宫规,成年皇子不得与后宫妃嫔同席。
悄悄吩咐嬿好给我把酒壶里的酒换成白水,又让内侍送了醒酒汤羹来,撤换下满桌的油腻残食,换了清淡蜜饯干果上来。
果然未过三刻,嘉佑皇帝驾临方辰殿,众人皆在殿宇两侧跪迎。皇帝由近身内侍高照龄搀扶着上座,道了句“平身”,殿内的众人才起身回席。
萧衍领着诸位皇子给皇后请了安,也各自安坐。
我本是坐在皇后下首左尊的位置,箫衍自然应在我身旁落座,与我同桌。我歪头看他,脸颊微红,目光落下时略显涣散,周身清甜的瑞脑香气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他屈膝坐下时身体朝外倾斜着晃了晃,我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稳稳当当地摁回坐榻上。
此人向来酒量感人,这种节庆宴饮怕是又被灌了不少。
我将盛放着姜丝酸梅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又将微凉的醒酒汤端过来,他看了我一眼,悄悄在案桌底下捉住了我的手。
“儿臣敬父皇,恭祝父皇福寿安康。”康王萧晔自席间起身,端着酒盏遥拜上席。
嘉佑皇帝含笑着举杯一饮而尽,而后似乎是被酒劲冲撞着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高照龄忙上前来给他顺背。
我远远瞧着,皇帝陛下虽被酒气熏得面颊通红,却无法遮掩那眉目廖拓间弥散的虚弱病气,整张脸皮好似画上去得虚贴在皮骨上,偶尔流露出来的笑意未浸透眼底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举手投足也全然不似从前英武帝王的刚劲,却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浑身都透着绵软无力。
朝野皆传,皇帝病重,所以由太子监国理政。其实从清嘉五年尹氏叛乱以来,嘉佑皇帝的身体便时好时坏,萧衍从当上太子没几个月就开始监国。因此我也没把这些传言当回事,可今天如斯近距离地端看皇帝,却恍然发觉他的病似乎已沉滞入骨,远比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不由想起近来朝堂上的一众变故,心底没由来得升起些许不安。
思虑间,康王已满斟了酒又起身,对着箫衍拜了拜,道:“晔还要再敬太子殿下一杯,听说殿下扫平了逆贼党首海陵东阁在长安的巢穴,真是雷霆手段令晔佩服。”
我眼皮跳了跳,想起我和莫九鸢无意间闯入的在长安东盛巷的那间静斋,号称海陵东阁的产业。不动声色地侧头看向箫衍,他面上浮掠起一丝温润而谦和的笑意,抬起酒鼎用宽大的袍袖挡住眼底那一抹闪过的阴冷,一饮而尽。
“皇兄言重了,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康王萧晔是嘉佑皇帝的次子,长箫衍一岁。可惜他的生母出身卑微,是尚衣局的浣衣女,偶得当时为太子的嘉佑皇帝垂幸,生下了萧晔。可惜却是个福薄命浅得,早逝,连那看上去微薄至极的婕妤之位还是当时的尹皇后求了嘉佑皇帝看在萧晔的面子上追封得。
萧衍放下酒鼎,嘴巴不自觉地砸吧了一下,偷看了我一眼。
内侍照例进来为每桌添酒,添到我们这一桌时我轻捂住酒壶盖子,道:“本宫方才已令人添过了。”
萧衍唇角微勾,涟起一抹俏美的笑。
齐王萧晠起身,面带笑意却偏又做出一副惶惑样子道:“两位皇兄都是慎贤淑成的国之栋梁,可为父皇分忧。唯有小弟,偏生成个庸才,进京三年有余却是碌碌无为,倒不如求了父皇放儿臣回封地省得在长安丢人现眼了。”
惹得嘉佑皇帝大笑,指着他道:“朕瞧你别的不行,贫嘴倒是一顶十得,怕是回了封地再听不见你贫嘴朕要觉得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