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朱大娘饱尝风霜的脸孔,展开浅浅笑容。
“我怎么能死?”如柴的手指了指两个儿子,“想等崽子们成家……想抱孙呢……哪舍得死?说什么也要拚命……忍着不死啊……”母性的光辉,显露无遗。
“娘……”朱家兄弟跪至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涕泪纵横。
此情此景,杜冥生不禁鼻头泛过一阵酸楚。
忍着……不死?
天知道,沉痾深重时,身心所受的煎熬折磨,往往让人宁可一死以求解脱,而这个妇人却为了记挂孩子,鼓起勇气一路咬牙捱下,那该是多深重的牵挂、多深刻的不舍,才能教人扛着苦痛的病体,一步步走过那满布折腾的荆棘路?
“你是个伟大的母亲。”男子澄眸中有敬意,也有欣羡。纵是平凡人家,也能生出不凡的情操,而这类高尚的情感,是个一生都求不到的。
他默默退出房外,拢上房门,留给这一家三口团聚的空间。
怀着些许落寞,才转身,陡见光线明亮的小厅内,不请自来的郑诗元正同芸生背对着他,有说有笑,俨然是另一幅他不该介入的美好画面。
身后,是他未曾有过的真挚亲情;眼前,是不属于他的甜蜜爱情。
难以言喻的孤冷惆怅,似一场提早降临的冰雪,盖满心谷,让一切都结了霜,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没有。
跋前疐后的困顿中,他独自心寒,曾经以为拥有却又失去后袭来的寂寥,远比从前所习惯的,犹要强烈上千百倍。
只觉得,好孤独……
第七章
短檠上灯光通亮,窗外残月半挂。
趴伏在小厅桌上浅眠了一会儿,杜冥生僵直的身子蓦地一颤,赫然睁眼!他惊动了旁边的娇人儿,俏容上凝悬着一抹浓浓担忧,柔声探问。
“冥生哥哥,你还好吗?”他似乎做了恶梦。
除舒一口气,杜冥生轻轻揉开紧皱得酸疼的眉心,乍然惊觉梦中的水雾竟窜出梦境,无意薰染上了他的双眸……他眨了几下,将之抹去,厌恶起方才那场害他身心沉重的梦魇。
多年来拚命埋藏心底深处不愿忆起的往昔,最近忽然一幕幕鲜活地苏醒过来,甚至探入梦境,一再要他窥见、重温那段凄冷岁月。
“我瞧你好像累得很,要不要早点歇了?”搭着他的肩头,芸生着实不舍映入眼中的疲态。“为了朱大娘的病,你这阵子真是忙够了。白天整理家务、治疗大娘,晚上只倚在这桌上假寐一下,半夜又是煎药、又是探视的,我真怕你要把自己也累成病人了……”整整近半个月的夜晚枕边无人,她可也不好受。
还好,朱大娘复原情况良好,昨天傍晚便雇了辆车,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了。
临走前,冥生哥哥还塞给朱平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要他做到侍奉母亲、成家生子、振兴家业这三件事,作为此次治疗他母亲的诊金。那年轻人感激涕零地收下后,又是数记响头磕送,连番道谢离去。
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她感动在心,旋首仰眺身旁一块儿送行的男子,却愕见他出奇黯然的目光和神色。她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当为快乐之本,为何他脸上不见半分欣喜,反有一抹莫名的怅惘?
近来,他总郁郁不乐,话突然少得几乎没有,不知究竟介怀着什么?问了几次,他全沉默以对,她不安、她心慌,可也只能抑在胸口,努力让表面一切看来都依然安好。
“冥生哥哥,去休息吧?”
拄着额,俊颜半掩,男子不动不语。
杏目一黯,她移开了手,缩回不被接受的关心,快快重拾起刚搁下的绣框,一针一线,为自绘在天蓝色绢面上的图样仔细着色。
“你在绣什么?”喑哑的沉音忽吐一问。
“这个?我在绣钱袋,要送给郑公子当谢礼的。”小女子答道,漾着笑波的晶瞳专注在手上。“他之前救过我,还破费送了我那么多东西,我想,至少该回送一样给他才对。虽然只是一只钱袋,但我想郑公子应该不会介意的,心意到了就好。”尤其出自他的帮忙,总算把固执的朱平给催来了,人家如此戮力奔波,说什么也该表示一点谢意。
杜冥生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她手上的绣框,红艳的花、鲜绿的叶已经绣好,一只五彩的花花蝴蝶,正要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