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_作者:海棠(62)

2019-03-14 海棠

我还笑:“人家本来就是死的。” 当天夜里,我梦到了两个面目雪白的女人对着我的床哭,一个长发,一个短发,眼泪像泉水一样从四只黑洞洞的眼眶里涌出来,积满整个房间,慢慢快要漫到床沿。我一身大汗,大叫着醒来,见陈白露安稳合目睡得正香。我气个半死,第二天跟同去演唱会的上海同学复述这件事, 同学大惊,说那家酒店刚刚出了凶杀案,是一对读大三的女同性恋,一个杀死了另一个,然后又自杀。

从此我对陈白露的“感知”深信不疑。 这次她又这样说,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她大笑:“你吓成这样!” 我悚然看看四周,窗明几净,褐色地板光泽温润。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是凶宅?所以才大方借给你?”

“不是。”她起身开柜子,柜子里一本小小的相簿,一眼看去就知道有年头。

“你看。”她翻给我看,戴着墨镜的少年,对着镜头愤怒地龇牙;穿一身牛仔装的青年,举着一只龙虾大笑。

“是薛某?”

“是。这所房子是他八年前买下的,一直没有住。空了这么多年,又在荒郊野外,那些柳树精啊,牵牛花精啊,野兔子精啊,就都来这里安了家。”

我心里的惊惧一扫而空,原来她是在说笑。我大笑起来。 然后她翻动相册,指着一张照片给我看。

那张照片有年头了,褪成了浅色。我能看得出是这所房子的陈设, 一只大条案,正是我身边这一只,不过当时摆在刚进门处的客厅里。条案上大大的白色陶罐,罐子里一把麦穗。

“你看这把麦穗,已经八年了。”她说。 我大恐。从开着的房门看出去,客厅里那只陶罐,那把麦穗还摆在条案上。窗外热浪汹涌,我却每一个毛孔都冒着寒气。 “快扔掉啊!”我喊。 “人家在这里好好地安着家,凭什么赶人家走。”她说。 我一紧张就尿急,起身找洗手间,她指给我。 我推门进去,照例四面雪亮,马桶浴缸都是德国牌子,只是地板上积了一层灰。 我从洗手间里出来,问陈白露:“请阿姨还是自己做卫生?” “自己做。”

“你不习惯打扫洗手间,还是请阿姨吧。” 她又笑:“我每天都清扫,楼上楼下,每个角落。可是洗手间总是脏的,无论擦几遍。那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都是住在洗手间里的,所以我已经习惯了。”

我转身上楼,推开楼上洗手间的门,果然。

“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要住?在城里租一套房子,未必花得了太多钱。如果有困难,我借给你。”

“我不害人,谁会害我?”她微笑。“我一个活人,会怕山精树怪?” “山精树怪也不能小看,《西游记》里的杏花精又美又会作诗,也不害人,还不是被猴子一棒打死了。”

她嘻嘻笑:“所以猴子是傻瓜,好好的齐天大圣不做,要去给人做奴才。”

“想成佛呗。” “那念珠就算是钻石做的,还不是用来念经,有什么意思?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人家也未必想,不是人在五行山下,不得不低头吗。” “所以说到底,什么成佛,还是因为打不过。”她笑。 “别笑话人家,你现在在豪宅里隐居山林,跟用钻石珠子念经有什么区别。” “猴子是被打服的,我是真的看透了。” 我大笑:“我会信?我认识你四年了,陈白露。全世界的妓院都变成寺庙,全世界的战犯都成了高僧,你也翻着跟头呢。” 她微笑:“我翻不动了。” 天晚了,我要走,她没留我。一是我们之间不用虚客气,二是她知道我不敢住。那些山精鬼魅,即使是半真半假的说笑,也足够吓得我失眠一整夜。她是阳气很重的人,但我不行。连酒店里那对死法很丢脸的les鬼,也欺软怕硬,只敢骚扰我。

~2~

从那之后,我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陈白露在小汤山纯净的空气里恢复了体力,每一次我见到她,她的气色都比之前更好一些。她不上网,也不用手机,去过的最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也不过是北五环的家乐福。我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哪部电影获了奖,哪部成了票房黑马,哪本小说畅销又有趣。

我问她:“还写东西吗?” “抄《金刚经》算吗?”她笑嘻嘻地回答。 她书房的地板上永远堆着小山似的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我看过一次,是看不懂的经文。 我有点儿生气。聪明伶俐,编剧系科班出身,世面也见了不少,就只躲在郊外的别墅里日复一日地抄佛经?要抄到哪一天为止呢?到三十岁,还是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