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有句话要带给白露。”宝姨边说边往卧室走,我跟在她身后,见陈白露已经披着毛衣坐在床上。
“什么话不能打电话说,要你跑一趟——才六点?”陈白露边打哈欠边拿过手机看时间。
宝姨说:“杨宽说了,这几天别给他打电话吧,银行那边的事不大好。” 我一凛,陈白露也怔了一下。 “不大好是多坏?”陈白露说,脸上丝毫看不出害怕的神色。 “他说也不用想得太坏,他会打点,不过是嘱咐你留点儿神——留神总比不留神好。” 我完全醒了。我虽然不管他们的事,但也听得出七八分,不是“太坏”,杨宽就不至于连电话都不敢打,要保姆趁着天还没亮来传话。 “到底——”我开口要问,陈白露打断我:“知道了,谢谢你,我还要睡一会儿,不留你了。”
宝姨道了别,拎着菜篮子走了,豆浆留了一半在陈白露的桌子上, 我道了谢,看着她蹒跚地走出楼门,才跑回来,陈白露的脸色已经白了。
“白露?”我轻声叫她。 “唔。”她心不在焉地回应我,眼睛看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从她不安分的眼球中,我看得到她并非在发呆,而是在想着什么事 ——我颓然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我要离开一阵子。”她突然说。 “去哪儿?”
“去老挝。” “老挝!”我大叫一声,而她立刻朝我皱了皱眉头,我闭上嘴。这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很糟糕。
“是要躲一躲吗?”我低声问。她点头。
“当年你没办法才去的。”我勉强说出这句话,往事像一千根银针从心里长出来。“现在又不是没钱,去欧洲吧。”我说。
我猜,陈白露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说,去找陈言。 但她摇了摇头:“我该去陪一陪我的孩子了。他一个人在老挝住了两年。” 我看着她浮肿苍白的脸,一阵不寒而栗。她所谓的“住”,是一团模糊的血团埋在老挝的村庙里。这无缘投胎的小灵魂,是陈白露解不开的心结,活生生折磨了她两年。这两年她每每见到新生的婴儿,都要红着眼圈转过头去,旁人都看在眼里,可是谁也不敢提。她哭过陈言,哭过自己,唯独这血淋淋的往事,我是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
想到她从那穷乡僻壤回来后皮包骨的样子,我本能地觉得不妥,可我不敢劝。
一个母亲要去看望自己的孩子,任是什么理由,也不能劝的。 然而她又犹疑:“如果我不能回来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言自语。 她看着我,又问了一遍,我茫然地摇头。 “如果我不能回来了”,她重复着这句话在我身旁坐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汗湿冰凉。 “这间房子你尽管住,我会跟爸妈说好。有什么买不到的东西,去找老首长要,像你第一次见到我那样。身边这些人呢,但凡发过一句信息来问候的,都算得上朋友;亲近的这几个,杨宽是个不坏的人,只是野心太大,大事不能托付;路雯珊倒是可以放心的人,别看我和她别扭了这许多年;薛先生,拉我入火坑的是他,救我出火坑的也是他,我要走就走,就算把他家财搬空,也和他两不相欠。”
我愣愣地听着,半晌说:“你这算什么,好像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回来不回来,总要离开一段日子,不交代清楚,不放心你。” “那么,你说到托付不托付的,陈言呢?”
她微笑:“陈言是谁?” 我也笑,不说话。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替我转告他:当年那句‘自生自灭’,我听到了,在心里记了这几年,每次深夜突然想起都是一身冷汗;那么也让他记住:我只会自生,不会自灭。就算有一天我又折腾得身无分文,只要还有一碗茶泡饭吃,我就能去陪酒、卖笑、教英语、做前台、送快递、傍大款、当枪手、卖大麻。陈白露永远打不死。”
~10~
12月。天寒地冻。 薛先生摆酒席请我、杨宽和路雯珊,给陈白露饯行。 她给我留下了足够的钱和食物,我开玩笑:“要带礼物回来。” 她坐在我对面,埋头往荷叶饼里卷烤鸭,笑着直点头 , 说:“给你带很好喝的啤酒。” 她对杨宽说,开春后大家一起去北海道看花、坐在早市里穿着皮围裙吃鱼生。
她蹲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开箱子,取出一顶香槟色系宽缎带的遮阳帽,那是在热带才用得上的。她穿着白色的羊绒上衣,戴着这顶帽子, 说说笑笑地走到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