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 阔_作者:尹青泠(94)

2019-03-10 尹青泠

  粗简的茶棚里,几名路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闲聊。

  “唉,都以为这西北最苦,河西没活路,哪晓得也就在这里还能……”

  从他们身边路过,那些交谈的声音随意从耳畔飘过,我只觉得挽着的洗衣篮无比沉重,从土城到甘泉水足足有五里,每次洗衣的来回都要耗尽我全身的力气。

  “韩姑娘!”似乎是熟悉的声音,我茫然抬头,眼前突然一片昏黑,天旋地转,失去知觉之前,我隐约记得自己应当已将洗衣篮紧紧抱住,昏去总会醒来,但醒来之后还要再走八/九里重洗一遍这些衣衫,我宁可不醒来算了。

  嘈杂的人声渐渐将我唤醒,然后耳边便响起了低低的轻唤,“韩姑娘……韩姑娘……”随着这声音,辛辣的酒液流入口中,火般灼热。

  “咳……咳……”酒液呛得我一阵咳嗽,然后便有一双强壮的胳膊将我扶坐起来,轻拍着背,待我平复些了方才说道,“韩姑娘,这些事你还是不要做了罢?你……”说话的人似乎想起什么,也没有再说话,他胳膊用劲,轻轻松松地便将我扶了起来,还顺手拿过了我手中那沉重的洗衣篮。

  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轻快一些,“衔微大哥,我现在比以前可强多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的。若是没办法自己过活,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扶着我那人转头看看我,脸上是他惯常的无所谓,“死了更没意思。走吧,咱们回山君庙。”

  我今年十六岁。

  住在玉门关西土城关外的山君庙。

  我不太记得起自己的幼年时光,似乎曾一直在茫茫天地间流浪,不知道爹娘在哪里,不知道有谁是我的同伴,不记得我是在走还是跑,我只记得漫天的白…… 应该是漫天的白毛大雪罢?很冷很冷,冷得我连思考的能力都被冻住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能记得起的过往从七岁开始,那一年,许是终于走过了茫茫雪原,我到了玉门关。

  收留我的是玉门关外监兵神祠的祠正,我唤他作爹爹。跟爹爹在一起的那些年里,我记忆里最多的,是爹爹每晚端来非让我喝下去的那些黑乎乎的苦药,还有无数夜晚我裹着重重厚被仍然被冻得瑟瑟发抖时爹爹的无奈,他的那些苦药似乎一点用都没有,于是他只能无助地坐在床侧,整夜整夜地守着我,眼里是沉重的担忧与伤怀。

  四季寒暑,一年里我有十个月都只能躺在床上,也不知我这般的身子如何走过茫茫雪原到得玉门关。

  大约是因为我爹娘吧?爹爹说他在玉门关外拾到我的时候,身旁再无一个活人,而我瘦得跟只小狼一般,他本以为我养不大,但就算是这般,我居然也长大了。渐渐地我可以下床走动,渐渐地,我只在冬天和夏天最冷最热的时候才会发病,再渐渐地,我已经不用再喝那些苦药,而爹爹也渐渐地老了。

  我瞧着爹爹的白发一点点长出来,皱纹一点点爬满脸庞,三年前在一次狼兵大举进攻时,爹爹血祭监兵神君,白虎现身扫平了大半狼军,而爹爹也再没能醒来。

  我并无其它亲人,玉门关本就是驻兵之处,监兵神祠更在玉门关外,我连邻居都不曾见过。每每狼军来犯时,我便只能瑟瑟地躲在监兵神君像下,听如潮般的狼嗥、马嘶,呐喊、惨叫……狼军退去后,则是如山的尸首,若是人手不够不曾清理,我便会在尸山血海中满怀恐惧地呆上好久,直到玉门关尉想起我来,或者,林虎跑来将我从监兵神君像下抱出来,我才方知我又活过了一战。

  爹爹去后,能来看看我的便只有林虎了,他是我少时救下的一名小兵。

  爹爹还在的时候,监兵神祠总是狼兵冲击的焦点之一,而铁军在此处也总是如有神助,有时候甚至能听到白虎旗虎咆隐隐。那时候伤者多,亡者少,每每狼军退去后,爹爹最忙的便是救治伤兵。而我若能下床,也会尽量去帮忙。

  爹爹救人自然是从能救好救的开始,尚能呼痛的,还会求救的,神智清醒的,四肢俱全的……而那名小小少年被我发现时,大约是流血过多的缘故,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爹爹应该也是觉得可惜吧,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爹爹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看了片刻,方才长叹一声去救助别的伤兵。而我那时也就十岁出头,这玉门关附近除了官兵便是商旅,我根本连同龄人都不曾见过几个,难得见到一个,自是不甘心便让他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