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许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南安扯扯嘴角,满脸不屑:“那次,端午节前一天吧,他回院子的时候丫鬟们没听见敲门声,袭人去开的门,他发火踹了人家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后来看清楚是袭人就赶紧去安慰……”
“那天下雨。”许陌上记得这一节,轻声提醒,“他是淋雨回去的,又敲了半天门,心里肯定不舒服啊。”
南安摇摇头:“我不是说他不该发脾气,重点在于,他那个时候是一心要不满发泄在其他人身上的,如果踹的不是袭人,而是其他小丫鬟,后面肯定得不到他温言软语的安慰吧?说不定一条小命就这么断送了。”
她的语速很快,情绪渐渐有些激动,许陌上忍不住投去鼓励的目光:“继续。”
“他口口声声心疼怜惜女孩们,但如果是那种普通的,相貌平平并不出挑的丫鬟,他其实不会把她们当回事的,他心疼的是那些玲珑的,美丽的,有才华的,有个性的女孩,而不是普通女孩。”南安说完,捧起奶茶喝一口,牙齿咬住吸管口反反复复地磨。
“我懂了。”许陌上没有再问下去,淡淡地替她做了总结,“他给你一种普通女孩不值得被呵护的感觉,因为他的柔情只给特定的一部分女孩。”
“大概是吧。”
“但是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他能够对那些有闪光点的女孩心生怜惜,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他不是圣人,他只是贾宝玉,你对他要求太高了。”
许陌上微微笑起来,没有居高临下的轻蔑,没有争锋相对的尖锐,态度朗朗,语调温和。
南安被他说得无言以对,越是无言以对,就越想扳回一局:“他对女性的爱护和重视确实远超其他封建男性,可你不觉得那种爱护是件杀器吗?没有他的温软,晴雯不会被惯出爆炭一样的性格,没有他的多情,金钏儿也不会……”
她说着说着,冷不丁想起了窝在家里的萧倦,眼底讥诮的锐气尽数褪去,好不容易勾起来的谈兴也消散了,顷刻间又变回那个面容颓唐的阮南安。
与其在这里批判那个虚构出来的无能少年,还不如先把自己打一顿,她的犹豫和胆怯或许更胜宝玉,所以才间接害死了曾经的萧倦。
短短几秒钟,许陌上眼睁睁看着熠熠生辉的珍珠般的女孩黯淡成鱼眼睛,表情有些错愕:“怎么不说了?”
“我说完了。”南安不想解释太多,“你反驳我吧。”
许陌上愣了愣,无奈地摊摊手:“谁说我要反驳你了?我只是不讨厌宝玉,觉得他还是有很多优点,但不代表我就欣赏他。”
“哦。”南安眨眨眼睛,漫不经心地咕哝,“不讨厌,但全无用处。”
许陌上马上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突然不想计较她莫名冷淡下来的态度了,眯着眼睛笑得很放松:“嗯,这句话放到宝玉身上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这一刻,他是发自内心地满足。
嵌满透明玻璃的四面墙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鱼缸,他和南安就是缸里的两尾鱼,不必过问外界的喧嚣纷扰,随意地靠近又远离,偶尔说一些只有彼此才能听懂的私语,就足以产生相濡以沫的错觉。
许陌上的气质偏沉稳,又有些阴郁的成分在里面,南安极少看他这么笑,一时有些发愣,只听他又说:“方鸿渐都搬出来了,要不要顺便聊聊《围城》?店里就有。”
南安有片刻的犹豫,随即摇摇头,反手去捞椅背上的背包:“下次吧,我还要去买菜。”
“那好。”那么一点点假想出来的甜头还不至于让许陌上丧失理智,他淡了笑容,却没有挽留,“路上小心。”
南安微微颔首,捋了捋身上的印花长裙,推开大门走出去,宽大的裙摆在微风中轻扬,映着午后的阳光,像一片艳丽的鱼尾,蓬松又灵动。
许陌上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随手合上那本《红楼梦》,静默了一会儿,指尖从书上移开,碰了碰旁边那杯喝到一半的奶茶,然后张开手掌,缓缓握住了沁满水珠的塑料杯。
晚饭过后,南安匆匆洗了澡,伏在书桌前写了满满两页日记,又抱着枕头听桑娆的梦话听到凌晨三点,第二天起床时头脑昏昏沉沉的,眼下一片浅青,惹得阮北宁唠叨了一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