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陌上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轻轻摇头。
南安沉默片刻,又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
他抽的是中南海,市面上很常见的牌子,燃烧出来的烟雾很呛,闻久了也就习惯了,但那股清苦的味道却萦绕在胸口消散不去。
南安缓缓吐出一口烟,隔着朦胧的烟雾朝许陌上扬一扬嘴角,五官模糊成一幅被经年的雨水浸泡过的素描画。
“我小时候跟我哥一起寄住在表姨家里,没有父母在身边,缺衣少食,经常生病,还要被邻居家的小孩笑话,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其实我生病的时候故意把药扔掉了,其实我每一秒钟都想去死。”
许陌上胡乱捋了捋头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像是某种极力回避的梦魇重新倾袭而来,让他不知所措,几欲奔逃。
南安没能看见他在桌子底下紧紧握住了拳头,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我熬过来了,一直熬到搬出来,住进自己的家,我有了自己的衣柜和书架,有很多零花钱,有穿不完的新衣服,班里甚至有同学偷偷八卦我是不是什么富二代,我觉得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好到我都有点得意忘形了。”
隔着一张桌子和淡淡的烟雾,许陌上分明看见她脸上闪过一种孩童般天真狡黠的笑容,继而被深深的阴霾遮蔽。
她无望地坐在那片阴霾里,成为阴霾的一部分,嗓子哑得让人不忍细听:“后来的事你都知道,我妈妈去世了,我又得了那种奇怪的病,我和我哥马上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连学都上不起了,每天都为学费的事发愁,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
午后稀薄的阳光一点点蔓延到奶茶店里,如同一块透明的幕布,许陌上的目光落在幕布上,也落在女孩那张泪水淋漓的脸上,无需刻意回想,与她有关的画面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几年前的冬天,她第一次光顾这家店,穿着黑色的小斗篷坐在窗边看书,头发卷卷的,眼睛亮亮的,像童话里不解世事的见习小魔女,按耐不住初次恋爱的悸动与欢喜,频频抬头偷瞄喜欢的男孩,目光单纯且真挚,纵使是旁观也动人。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初见时的模样,永远血肉丰满,永远满眼天光。
可现在,她洗直了长发,消瘦了脸颊,睁着一双通红的眼,正在进行某种献祭般的剖白:“我很虚荣吧,目光又短浅,我真的很不习惯这样的落差……我不想再回到地狱里去了,我不想让我哥挤出上课的时间出去打工,不想再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就有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要牢牢抓住它。”
许陌上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望着南安,像是在审视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又像是在端详自己走失已久的一缕魂魄。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理解她,不单单是怜惜她的苦楚,抚慰她的孤独,他还能体谅她的世俗。
他不觉得她虚荣,一点也不觉得,甚至很想告诉她,对他来说,她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他,他未必能处理得十分周全,至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拉她一把。
可是他很清楚,此刻自己说得再多,也不会比桌上这一纸白纸黑字的合同更让她安心。
况且,此情此景,向前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他既然选择了退却,又能以什么身份,有什么立场去对她许诺呢?
心开始疼起来,疼得要命,好像有什么金属的利器在胸腔里翻搅,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去面对南安,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什么,只能扔掉手里早已燃尽的烟头,起身慢慢走到柜台后面。
“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我就不多说了,合同我仔细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你想签就签吧,以后……不要后悔就是了。”这是他给她最后的忠告。
南安独自坐在窗边怔愣良久,久到许陌上关掉柜台的电脑从后门离开,久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眼眶里的泪水一点点干涸,她终于从晦暗的往事中抽离,伸手翻开桌上的合同。
想要逃离地狱,就只能和魔鬼做一次交易,其他人能不能理解都无所谓,至少在这一刻,她的这条命,还能由她自己支配。
手指上的薄汗濡湿了笔杆,她屏住呼吸,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字迹工整,力透纸背,把姓名与自尊一齐牢牢钉在了这一纸卖身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