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想必便要去往那各种刑罚永无止境的无间地狱之中了。鱼元振并非不学无术,为了迎合宫中所好,无论是道德南华还是佛门经典,他看过的都不在少数,他绝非对他将要面对什么毫无心理准备。
重重铁索缠缚在他身上之时,鱼元振的脑中,火烧、炮烙、腰斩、剖心、饮铜汁、碾碎四肢、铁钎穿刺等种种酷刑便轮番上演,过往折磨过的人临死前的哀嚎更是换做了自己的声音。
身居高位多年,此时的鱼元振,终于再一次品尝到了,从自己心底生出的恐惧的滋味。
他并不怀疑那位“陆判”的话,也不怀疑自己身处的环境并非地府,但更有一股强烈的不平之气从他心中涌起,他忍不住大喊出声:“世间该下地狱的人何其之多!我还有阳寿!为何此时便要找上我?!”
无尽折磨就在眼前,鱼元振更没什么不敢说的,他自觉此时不过魂体在此,恐怕逃不过地府拿魂锁魄的手段,便不挣扎,但口中却一刻不停,“地府原来也不过如此!都是和凡间官府一般的行事,俱不是讲理的地方!什么阎君、神君,玩弄起私刑拿人的手段来,和县衙小吏相比,也不差分毫!”
在他身前,闵郁容几乎要笑出声来,能听见鱼公公在“公堂”上死活要争一个“理”字,又不服地府的“私刑”——这场戏唱得真叫一个值。
鱼元振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荒谬,他理直气壮地道:“与外人勾结、为了一泄私愤而滥用私刑,你们这样办事,可不怕丢了地府的脸面么!”
“我今日总算见识了,原来地府天宫,也是一般的蝇营狗苟!什么神仙鬼仙,还不是一样的官迷禄蠹!只恨我从前见识短浅,否则,便是填进去一县的人命,我也誓要将那砀山铲平!若是你们俱在阳间,我便不信,你们又真的能奈我如何了!”
如果是真的地府判官在此,单凭这一句,鱼元振怕是便要下十八层地狱了。虽然从红颜剑君留下的笔记来看,此方世界并无神鬼,但鱼元振这种找死的精神,闵郁容也是十分佩服的。
既然心中感佩,那么最好的报答方式莫过于成全他——
“口出狂言!”陆判官暴喝一声,“尔当地府是什么地方?!岂会同凡人的衙门一般?而身在阳间又如何?难道尔不正是被碧燐娘子,从凡间拘魂至此么?真是井底之蛙,见识不值一哂!”
判官话语中提到“碧燐娘子”之时,鱼元振便见那位一直侧身看着他的狐脸丽人点头微笑,仿佛正在欣赏他的丑态。
脑海中盘旋着种种怨毒的念头,鱼元振面孔扭曲,他意欲反唇相讥,便又听那位判官骂道:“还不把人带下去!此等妄人,白白浪费吾一通口舌!”
身边差人连忙应是,还未等鱼元振反应过来,他眼前又是一黑,一瞬之后,他便又一次地,人事不省……
……
闵郁容看着他们将昏迷不醒的鱼元振塞进一个黑布袋里,又吭哧吭哧地扛起鱼元振向下一处布景走去。自己也不慌不忙地脱下披在身上那件丹霞流彩的华服,又在颌下耳边动作两下,摘下面上那面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惨白的面具。同时,她身后又有一个做小鬼打扮的人从旁钻了出来,手中拎着妆奁镜架等物,只待闵郁容毫不讲究地在地面一坐,便上前来帮助她打散头发,整理妆容。
只见闵郁容外袍之下,正是一身和鱼元振身上别无二致的便服,而她摘下的面具之下,也并非她本人或是参军闵玉的面庞,而是一张面白无须、状似儒雅、细纹中却透着阴狠的中年男子面孔。
——正是鱼元振本人的脸。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一个男子发髻便在闵郁容头顶结好,再加上大差不差的巾子纱帽等物,闵郁容站起身来换上乌皮高底的靴子,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几个分外扭曲的表情,以确定面具并无哪里不妥。她身侧,那位方才为她梳头的帮手也正细心检查着她周身上下,看看衣装上是否仍有遗漏的地方。
此前一直翻滚不休的烟雾失去了来源,渐渐散开了一些。为了众人移动,又早有人点起更多灯烛,于是鬼魅神秘的气息消失了,定睛看去,此处不过是一间宽敞些的堂屋,和鱼元振晚间赴宴的那间五间九架的大堂都没有办法相比。只不过,在刻意布置之下,先是仿佛无边无际的烟雾大大模糊了其中之人的感知;再加上照明有限,极易给人带来距离上的误判;而闵郁容花招也没有少用,仿佛在空旷处回响的余音是用铜管模拟出来的,鱼公公远远望见的巨大屋檐和白玉台阶,便只有极少一部分是真的存在,其余看似正向远处延展重复的部分,则大都是被画出来的。现在,这几幅巨画近前恰点起了几盏灯烛,将道具和画面之中的破绽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