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更新将方含笑横抱起来往楼下冲。西西在门口接应,看到方含笑吓了一大跳,“天!怎么会这样!”
周更新将方含笑横放在后座上,自己跪在她身旁,用剩余的纸巾去堵方含笑的鼻孔。“笑笑,笑笑你看着我。”周更新说,一只手抓住方含笑没有体温的手。方含笑没有回应。她没晕过去,可好像也看不见人间。她用手肘盖住眼睛。
司机脚踩油门。车里的广播在放歌。
那是一首老歌。一首温柔的老歌。
……喂,是我……
她知道。她知道是他。
……我在想,隔了这许多年,你是否还愿意见我……
她是很想。她是很想很想见他。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
有人伸了一只脚到她面前。她看见盾牌形状的文身。那盾牌里面,住着一只忧郁的,蓝色的小熊。
……可是这许多年过去,我依然没有治愈……
它张牙舞爪,好像很凶。可是她知道它并没有恶意。它只是有一点点骄傲,还有一点点孤单。
……喂,听得见吗?……
听得见。我听得见。
……我在加利福尼亚,梦见我们以前的事情……
我记得。我记得我们以前所有事情。
……那时的我们,自由并且年轻……
你笑着对我说,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几乎忘记,世界也曾臣服在我们脚底……
可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如此不同,我们相距万里……
不,不。我们并没有不同。我们并没有相距万里。
亲爱的。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在你身边。
大颗大颗的眼泪渗出来,横流进她的头发里。
……我在另一头,跟你说你好……
鼻血没有止住,越过脸颊流进她耳朵里。
……我肯定已经打了一千次电话……
她张着嘴,可是发不出声音。
……只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可是却没有办法回应。
……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
直到他将一双血红的眼睛对住她。直到他用他干枯的双手掐住她的脖颈。
……可是我打你电话,你总是不在家……
方含笑猛地从座位上坐起来。眼泪和鲜血淋漓而下。她缩在墙角,看见他在电棍底下的恐怖模样。
被人踩住的头颅一点一点扬起来。鲜血满面,头颅高昂。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从他额头上迸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恶狠狠地,一瞬不瞬地咬住她。血丝满布,喷射着最刻骨的痛和恨。好像连灵魂都要射出来。眼角好像要裂开,血好像要流出来。
***
周更新跟方含笑认识十二年,从来没看她这样过。
这样撕心裂肺,这样触目惊心。
当人们把她放上担架,往急救室送时,伴随滚滚而下的鲜血与眼泪。她的喉咙里发出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好像失群的孤雁被万箭穿心的嘶鸣。好像失侣的蓝鲸一下一下地撞向海崖。好像从血肉里透出的白骨在锅盖上磨擦。
可是这还不是最恐怖的部分。最恐怖的部分在于,当两小时以后她躺在病床上,一手连着输血的红色血管,她的脖子和下巴都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可是她微笑着跟他说,“我没事。”
周更新握着她的手,垂泪问她,“笑笑医生说你是悲痛过度,受到重大打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含笑笑说,“真的没有事情。”
她接着跟潘丽丽通电话。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语气无比平静。她跟潘丽丽交待接下来三天的工作安排。她会错过周一的周会,周二与周三的三个饭局需要潘丽丽代为参加,因为这三天她要请假。她没有说明原因,但一切都那么轻描淡写,好像她只是感冒。
第二天方含笑不顾周更新的反对,独自登上飞往旧金山的飞机。抵达时是下午一点。出机场没有停顿,她租车到圣昆汀州立监狱。
门卫把她挡在门外,“不,不行,女士。探视时间是周四、周六、周日。你必须在网上提前预约……”
“我来探视一个死人。”方含笑说。
监狱里死人是很常见的事。对于家属搜集尸体,监狱似乎没有预约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