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太久,此刻吐露,已经掀不起情绪的一点波澜。叙述者直白而麻木,旁听者却已涕泪齐下。
张久全乱七八糟的证词对没有系统法律训练的陪审员产生了可怕的影响。陪审员中有个老太太,认定方含笑和张久全是受上帝祝福的一对,人类的法庭没有资格审判他们;还有一个偏执的拉丁裔中年女子,她认定所有强奸犯都该死,方含笑是在体制失效的情况下执行正义,所以不是犯罪。因为有这样两个奇葩陪审员在,每次陪审团就谋杀罪投票,都有两票以上的不通过。陪审团意见不一致,法庭就不能定罪。于是这个谋杀案一直拖一直拖,拖到法官和地区检察官看到都烦,拖到方含笑化疗疗程结束,连头发都长了三公分。
终于到次年三月,徐简那套性侵导致被告精神失常的论调已经深入人心,连法官都几乎同意被告的确多多少少有点心理问题。陪审团中有个酒鬼甚至提出“合理怀疑”:就是方含笑出于正当防卫误杀托尼巴尼,但因为她是一个正义感过剩的人,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无辜,事后声称自己是蓄意要杀托尼巴尼。这样,陪审团关于谋杀罪名的投票,投有罪与投无罪的比例从 10-2 变成 7-5,变成 5-7,一直到 3-9。然而谋杀证据确凿,要达成意见一致仍然十分渺茫。
最后公诉方提出一份认罪辩诉协议,以二级谋杀罪判处方含笑有期徒刑二十年,其中包括强制的精神治疗时间与社区服务时间,十年后允许假释。方含笑接受。漫长的审判终于告一段落。
***
正式开始服刑之前,方含笑获准可以最后一次回国,与家人团聚。蓝蓝和大熊已经九岁了,上小学三年级。并没有想象中的情绪崩溃。两年没有见到妈妈,他们竟然已经接受了妈妈不在身边的事实。只是在最后要告别的时候,蓝蓝忽然大哭起来,抱着方含笑,抬头问她:“妈妈你是不是走了又不回来了?”死活不让她走。蓝蓝一哭,大熊也哭,跟着他们爸爸也哭了。结果一家人哭成一团。
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方含笑想回公司看看,于是联系田田,又跟她千叮万嘱,不可以大张旗鼓,不要欢迎会,更不要道别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要打扰大家工作。
百旺农业种植园已经不在了,代之以青草平铺的街心花园,又辅以小桥流水景致。田田在旁边介绍:“从我们公司到航天五院的一大片地,都已经被区政府辟为人工智能实验园区。我们公司是第一批入驻实验园区的人工智能公司。啊对啦方总,百旺大厦不叫百旺大厦,现在叫蓝熊大厦了嘿嘿嘿。我们去年年底入股百旺大厦,拿到了大楼的冠名权——现在这幢楼有一大半产权在我们手里。您不知道这个楼盘现在有多抢手呢,不是明星公司都进不来呢!”
方含笑抬眼看。在她离开的两年时间里,百旺大厦早已翻修一新。昔日的烂尾楼,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工智能集中营。大厦顶层有蓝熊的标识,大厦入口有蓝熊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的石碑。翻修后的蓝熊大厦以浅蓝色玻璃幕墙为外饰,虽然没有附近百度大厦的气派,却自有一派集简约与艺术于一体的风格。
原本又脏又乱、杂物堆满的大厦出入口,自然也被清理一净。红毯居中,鲜花夹道。方含笑微微蹙眉:“不是说了不要欢迎我的吗?”田田急忙解释:“方总这个红毯不是为您铺的,平时就铺着的。您不知道,蓝熊最近在接待好多贵宾。除了中科院和清华的老师,我们还接待了工信部的领导,投资方的领导,BAT 的高层,还有国内外的人工智能公司的高管……”
一层大厅已经不再是中南仓储的地盘。方含笑问:“原先的仓库呢?”田田吐吐舌头,“佳慧嫌那个仓库脏,就叫他们搬走啦——中南仓储我们也入了股,所以他们听我们的!”
方含笑问:“那所以地下室呢?”田田说:“现在地下有两层是车库,地下一层对外招商,是餐馆、超市、健身房,还有我们公司自有的跆拳道馆和游戏机房。我一会带您去看哈。”
方含笑又拧起眉头,“创业公司搞跆拳道馆、游戏机房?”
“方总您别生气。我们 E 轮和 F 轮融资两百亿美元,去年营收五十亿美元——”
“那也不能这么挥霍啊!一个才成立五年的创业公司,在楼底搞跆拳道馆——”
方含笑又要开骂,那边厢的前台小姑娘却一蹦一跳迎上来。方含笑不愿见旁人,背过脸去,却听小姑娘大声问好:“田总好!田总我们刚刚切了个西瓜你要不要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