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无法想象他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一次用石片割腕未遂;一次用碎玻璃自刭未遂;两次用磨尖的牙刷柄自刭未遂;三次因血糖过低引起昏厥,很可能是绝食导致。
在监狱,想自杀实在不是一件新鲜事情。狱警积累了丰富的反自杀经验。
所谓的欲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在有堂皇的美国宪法保障人权。所以他们才会为他安排心理医生。
之前接手对象的有三位心理医生。三份记录格外相似。
对象拒绝交流。十六次诊疗记录,只说过一句话:“操你。”
有六次因为对象突然暴动而中断。
严重自残自杀倾向。可能危及旁人的暴力倾向。自闭症。重度抑郁。双相障碍又译躁郁症。注意力缺陷过动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所谓 PTSD。记录最后都表示爱莫能助,建议换人。
徐简来之前就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个棘手的病人。
他比她想的还要棘手。
咨询室显然没有隔音。旁边的医务室,忽然传来音乐。
快下班了。
放的是三五年前的老歌。阿历山大·张,就这样踩着音乐,被押进门来。
徐简微微惊讶。
虽然知道他的状态不可能太好,徐简没有意料到会这样糟糕。
瘦得让人只觉得恐怖。颧骨从皮里突出来。六尺一英寸的身高,更让这样的瘦法几乎畸形。宽大到完全不合身的灰白囚衣,像床单一样披在骨架上摇摆。
面孔是因为缺乏阳光照耀的惨白,好像他这三年都活在黑影里。深棕色的头发纠结缠绕。胡茬满面。眼神是被长时间禁闭以后的涣散,没有任何焦点。
完全无法想象,这张面孔,曾是案卷照片里那个英挺俊俏、不可一世的少年。
徐简心想,从前一天夜里 12 点算起,已经被单独关押三十小时。也许不该惊讶。
三名狱警把他带进房间。他像一只木偶一样被按在椅子上,戴着脚镣手铐。徐简请狱警移除手铐。狱警拒绝。徐简客气地说:“我没办法在这样的状态下赢得他的信任。”
狱警客气地表示:“徐博士,这名犯人曾经袭击之前的心理医生。”
“那种情形,我相信你们一定来得及推门进来。”
狱警耸耸肩:“如你所愿。”取下手铐,退出门外。
“你好,阿历。”徐简说,越过长桌伸出一只手,“我叫简。我是你的会诊医师。”对方没有回应。徐简收回手。
“咖啡还是茶?”徐简问,没有等到回答,“那我就自作主张了。”她去隔壁茶水间现磨了两杯咖啡,加了糖和奶精,端回咨询室。一杯咖啡推到青年面前。
他没在看她。好像根本不知道有她的存在。他歪着脑袋,目光一直射向她面孔左上方的地方。眼睛里一片空白。与其说是抑郁,不如说像痴呆。
他的头在轻微地上下摇晃。动作幅度很小,有点像癫痫。好像在为隔壁传来的歌声打节拍。
过去一年的心理诊疗,除了那句“操你”,他没有开口一次。无论心理医生以何种方式劝说他开口,他始终置之不理。
徐简认为,这是因为那些医生没能涉及他所关心的话题。
与家人的关系,毒品,心理障碍。这些是他的问题,不是他关心的话题。
“阿历,”好像在为音乐配上歌词,徐简轻轻问,“你想要自由吗?”
没有反应。
“想要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吗?”
没有反应。
“想要去一个地方——”
没有反应。
“或者见一个人吗?”
仍然没有反应。
“我可以帮助你。”徐简说,这是陈词滥调,“我知道你在听,并且我希望你能听进我说的这些话——你会获得自由,只要你去争取。”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仍然歪着脑袋,盯住左上方的一小块窗帘,头微微晃动。双手握成被铐着手铐时的姿势,僵硬地摆在桌面上。
徐简慢慢呷进一口咖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象的眼睛:“我男朋友不久前从谷歌辞职,跳槽去了脸书。你知道扎克伯格最近在干什么吗?”
徐简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在听到“扎克伯格”的名字时,对象的眼睛里掠过一层波澜。
果然是正宗的硅谷极客啊。
“我比扎克伯格更聪明。只不过那小子运气好得令人发指,还披着一张犹太人的皮。初版脸书那种小儿科的 Coding,我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