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雨双目一瞪。长久平静清冷的目光里,显出恼意。
老人却是神情一转,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她啊,不会有事。你忘了她是灵女么?”
“灵女的孩子都不会有事的,她们自己也不会有事,即便遭受再大的创伤。只不过啊……生了孩子,得减去三十年阳寿。”
季无雨大讶,震惊道:“为什么?”
老人摇晃着脑袋,“凡人女子生子是自然之道,灵女却是不能随意生子的。她们哪,一生中只能生一子,定是女儿,为的是承继巫刹台的位子。”
季无雨又是一惊。
“喏,我和你说的这些,你可千万别和苏公子说,不然他得多伤心呐。”
季无雨沉默了半晌。
“不过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我要问的。”他握紧了拳头,“告诉我,十七年前,我母亲到底是如何死的?!”
“您的孙女梨落病得不轻吧?之前说我不能医好,是骗人之言。您若告诉我当初真相,我便为梨落医治。”季无雨深知这位前辈唯一的死穴便是他那位孙女,是以早早下了手。
“你说什么?!”老人浑浊的眼中起了波澜,“你,你……!”
“……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却不能治好梨落,要如何办!?”
“以我生命为代价。”季无雨镇重道,语气凝若寒冰,由不得半点质疑。
傍晚落雨了。室内烛光摇摇曳曳,幽暗却恍若神明,点点昏黄在狭窄的室内飘闪,将那鲜血淋漓的过去和不可挽回的今夕,逐一见证。
暮色暗沉,反衬得烛火明亮。雨声潺潺,灯花落尽,细细碎碎地映着季无雨冰冷至极的容颜,冰冷无波下却是汹涌巨澜,只因他外表的一潭死水给仅仅压着,才没有爆溢而出。
这个老人其实一点都不糊涂,神志清明得很。他不过是喜欢装糊涂,装习惯了。
老人讲述的声音寂寥而空远,像是风声亘古的回音,每一音都在他心脏的巷道中回响,久久不散,同时混进了窗外的雨声。
他的目光愈发地凄冷了。穿过那清冷一瞥,似能投影出他的过去: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波澜的过去,只死死地追逐着一样东西,并为之献身到底。五岁之前,他也是曾听过空山松子落,谱过曲水流觞音的,也曾看春江花月、夏初芳草,也曾和同龄人一起笑过闹过。
可是,那一晚之后,这一切都散了。
它们原本也该是散了的,因为毕竟都只是五岁以前的记忆罢了。
那些分明最珍贵的东西,在他眼中却成了最唾手可弃的废品,比不得今后路上那一个执念的目标,因为父亲临终的嘱托,因为季氏一族所谓的使命,因为母亲的枉死。
如果说前两个原因是真实的,而第三个原因却有假的话,他还勉强能够坚持下去。但事实是,前两个原因正是由第三个原因导致的。父亲当初的起念是为母亲报仇,才接了元上长老给与季氏的使命。这个使命一旦接下,便是断断后悔不得的了,因为他们已经在神灵面前立下誓言。
他原本不该深究的。
但是,不知为什么……
“你的母亲,死于璇元百里氏之手。”
“百里单于,也就是如今的璇元国主君,求你母亲不得,遂害之。”
“家父为了使给与令尊的使命多一重筹码,又为了使命能被顺利执行,故将璇元百里氏说成北周洛氏。”
“为什么!?”他站了起来,眼底冰火交融。
“没有为什么,孩子。这就是命。”老人悠悠地靠在墙上。三言两语,便颠覆了他的整个大脑。
他想过许多人,唯独没想过百里单于。
那个璇元的好主君。
但如果真的是百里单于,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是有爱,也有恨的。”
那个女子轻灵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他脑海中出现了她那动人的微笑。轻巧一笑,照破山河万朵,世间万千粉黛难及。
她真的是说对了。这是幸还是不幸?
“现在,你可以去医治我孙女了吧!?”老人平静的声线里异峰突起,死死盯着他。
季无雨的心中正鲜血浮荡。血一丝丝地流开了,慢慢地凝成奇诡的形状,他认出了那是黄泉畔的曼珠沙华。烽火狼烟都未曾叫他惧过,阴诡算计他也早就习以为常,在这世间活着的二十三年里,他从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是现在,他竟有了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