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涯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她连大气也不敢出,正在她以为师父生气了,打算道歉时,却仿佛听见了一声极低的叹息:“到屋外来吧,为师说与你听。”
深山的夜,是真正的月华如水,漫山的树木藤蔓在月光里都成了明明暗暗的剪影,仿佛水底的青荇,妩媚生姿。远处传来几声兽啼,也不知主人是谁。
清昭披上外衣,跟在云涯身后来到屋外,绕过药圃,行经合欢树,穿过一片开阔地,一路行至无路之处。他们的家原是建在半山腰的,前面便是一处断崖。
云涯席地而坐,仰头望了望她,遂她也坐下来,身旁就是壁立千仞,崖下萦绕着浅蓝色的山岚。
有好一阵,谁都没有开口,清昭低着头,盯着云涯垂落的半幅白色衣袖,正当她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时,云涯率先打破了沉默。
“为师与你师伯,确然不是凃洲人。”他望着远处群山,神色淡淡,“我的故乡叫浮桑,在比珩罗山还要向西的地方,我们被称为浮桑人。”
“那么远?”清昭咂了咂舌。珩罗山是横贯于西方的巨大山脉,自古以来少有人能够翻越,据说山那边不远就是西海。百年前有位皇帝命人前往寻过灵药,但终究无果。这么说师父的故乡,竟在那个地方?
但是她仍然固执地指正:“可是,虽然是很远罢,它终究还是在凃洲呀。”
云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们……血统上有些不同,浮桑人与凃洲人都将对方视为异族。你想知道相篱为什么那样待你吗?”
清昭没有出声。她知道,无论她答不答,云涯都会说。
“自古时起,浮桑与凃洲都少有往来,称得上相安无事。但是百余年前,当时的皇帝很想与浮桑交好,多次派遣使节,愿以公主远嫁浮桑。浮桑先王感其诚意,就命自己的长子联姻。”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清昭,似是苦笑,“这个长子,就是相篱。”
清昭听着故事,又被山风一吹,精神格外抖擞。她从前只知皇帝寻药,却不知还有嫁女一说,今晚当真长见识。不过她思来想去,也不是很明白相篱。
“可是师父,这怎么想都是件好事啊?”她一手抱胸,一手抵着下巴,严肃道,“师伯虽身份高贵,但娶堂堂公主,也算不得委屈了,何至于对凃洲人这样生气。莫非这公主貌若无盐?不然就是性情极为恶劣?”
云涯唇边的笑意越发清苦:“若真是这样,便好了。”
“这位公主,也就是我的师嫂,生得很美,又是个极和善的人,族中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他垂着眼帘,轻声道,“那时我还调皮,总给相篱捣乱,他都忍不住要揍我了,师嫂还是和和气气的,从没生过气。”
他的师嫂,就有这么好?清昭看着他沉浸在回忆中的眼神,无声地撇了撇嘴,心里有一处不知怎么了,像吃了山里的野莓子,酸得有些腻歪。
“那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别开头道。
“因为他的岳父灭了浮桑。”
突如其来的一句,清昭猛然回过头来,紧盯着云涯毫无波澜的脸,十分疑心自己耳背了。“什么?”
“一百五十二年前,公主的父亲派兵攻入浮桑,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凃洲军队对浮桑的每一处地势,每一件机要都了如指掌。浮桑人虽修仙较凃洲人多,但大致仍然不善征战,很快被灭国,我的师父与大师兄都死在那个时候。而相篱,他的所有亲人,包括妻子和六岁的儿子,都死了。”
云涯的侧脸在月光下清冷得有些不真实,他的语调极为平静,如果不是那隐约的一丝苍白,清昭几乎会以为他在讲无关的故事。
“所以,所以……”她涩着嗓子,好容易才发出声来,“真的是你师嫂……”
“不知道。”
夜风将他的墨发扬起了几丝,如玉的青年白衣胜雪,清昭忽然很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仿佛她不这么做,他下一刻就会被风带走了。
她忽然很同情相篱。如果真的被深爱的妻子背叛,为全家乃至全族带来灭顶之灾,换作是她,也无法释然吧。偏偏连他的妻子都死了,他想恨,都不知道该恨谁去。这样的话,被他凶一凶,仿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原来是这样的吗……我一直以为,那皇帝是去寻仙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