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_作者:唯刀百辟(331)

2019-01-30 唯刀百辟 民国

  即便她这么宽慰罗文,听完这席话仍觉得有点心酸。

  洛杉矶龙岩的朋友家中有个在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念书的女孩,因她念的是佛莱彻法律外交专业,是塔夫茨和哈佛合办的学校,所以阿福夫妇绕着弯子将那女孩邀请过来家中作了一天客。

  本意是想让淮真打消申请去香港的念头,哪知那女孩却直道,“去得好!”

  这回连淮真也纳闷,问她为什么这么讲。

  女孩说,“哈佛还没招女学生呢,上次记者招待会上,hul教授众目睽睽下领回去个女学生,教务委员会、兄弟会、男学生和跟radcilffe学院的女孩们儿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等你去了,还不知怎么欺负议论你呢。你申请开学两个季度跟教授去远东,不仅可以省去两个季度学费,也多留两个季度时间让他们商量出来怎么接纳一个女学生。不止他们,hul教授与你都省去许多麻烦,大家都方便。”

  一席话,反倒安了季家两口的心。

  不过既然两个姑娘都念了大学,决定也由她们自己做,家长顶多提提醒。再者,唐人街洗衣连锁生意决议做了起来,做大股东的阿福洗番衣两口子也要时常活动起来,更没工夫搭理这两个小孩儿,连云霞牙疼都不清楚。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在唐人街外。讲话轻声细语,很懂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几乎使人想象不到他生气起来什么样。淮真从未问过他作为美国三代日裔的文化认同如何,但脑海里也自作主张替这一对情侣做过打算要是战争打到檀香山,作为医学生的早川可以申请去战场上,这样也能使家人幸免于被投入集中营。但不知他是否会愿意为自己曾效忠的国家所敌对的同盟国所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