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_作者:十四阙(110)

2019-01-27 十四阙

  层层白纱至此,终于掀到尽头。

  最下面的人,有一张深沉得无法解读的脸,但他的眼神,很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须臾不离。

  “朕当时喜爱的、向往的,是你这样的妻子。”

  “但朕现在……是天子,头压百年基业,肩挑千里江山,王座之下累累枯骨,龙椅之前血雨腥风。身为皇后的女子,需穿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才能站在朕的身旁,并且,能在朕倒下后,继续支撑起广厦高堂。”

  “所以,你是一个……来迟了的人,长晏。”

  “削郑氏诰命,降为庶民,即日遣返,并其女谢长晏,永不得入京。谢氏子弟,不得参加科举。钦此。”

  他说了那样的话。

  但始终不曾真正割舍。

  他准备了最合她心意的礼物。

  他派遣了一直默默保护她的随从。

  他教她独立思考,他让她一展所长,他包容了她所有离经叛道的行为,他应允了她惊世骇俗的退婚请求。

  他教会她飞。

  而这一次,他救了她的命。

  可是,可是,可是啊……他却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不想活下去啊!

  谢长晏浑身战栗。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碑旁,抱起了母亲的头颅,号啕大哭起来。

  三月三,芍药开。

  她的生日,父亲的忌日,再然后,也变成了母亲的忌日。

  谢长晏跪坐在甲板上,将胭脂一点点地涂在郑氏脸上。

  胡智仁找了最好的入殓师,将郑氏的头颅缝回了脖子上,然后又为她修整了妆容,更换了衣衫。

  郑氏闭上了眼睛,面容看起来慈和平静。

  谢长晏一点点地涂抹着,看着那苍白的面颊有了嫣红的颜色,仿佛下一刻,娘亲就会重新活过来,然而,指尖感应到的温度在提醒她,不可能。

  娘亲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谢长晏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之前在碑旁,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喘不过气,哭得口干舌燥时,以为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不想竟然还有,这一次,却是哭得如此悄无声息。

  身后的胡智仁挥了下手,示意众人全部退下,然后走到谢长晏身旁,迟疑再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谢长晏忽然开口道:“娘亲叫我取一盒胭脂。”

  她的喉咙被弯刀割了一道口,伤口不深,又做了及时包扎,所以还能说话。但说话之际偶尔会扯动伤处,隐隐作痛。

  胡智仁有心劝她不要说话,但最终还是在她身旁跪坐下来,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谢长晏,最需要的就是倾诉。

  谢长晏果然说了下去:“十五年来,她从没抹过胭脂。她今天忽然让我取一盒胭脂给她,我好高兴。”

  谢长晏说着,伸出手为郑氏又梳理了一下鬓角被海风吹乱的发丝,目光缱绻而哀伤:“但我万万没想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娘亲涂胭脂,是这种情形下。”

  世事无常,竟能残酷至此。

  谢长晏不由得想:现在,她真的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了。噢不,她已及笄,连当孤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胡智仁劝解道:“谢夫人在天上看着,必不愿见你如此悲伤。你要节哀。”

  “人死了真能天上有灵吗?”

  胡智仁一愣。

  谢长晏讽刺地扬起唇角:“若真有灵,父亲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他碑前,怕是会再死一次……会在及笄之礼时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啊……”

  胡智仁心中一紧:“长晏……”

  “是我不肯回谢家,固执地在外面玩,娘亲因为担忧我,才说她想玩的。但其实我知道,她是在顺从我的心愿,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我非要来滨州。娘亲本想回家办及笄礼,但我说父亲在这里殉难,他在这儿有一座碑,若我能在他碑前及笄,想必他会非常宽慰。我说服了娘亲,把她带来送死……

  “是我一念之差,没将及笄的发簪带在身上,若我带着,就不用回船取,我不离开娘,有孟不离在身旁,娘就不会死……”

  “都是我的错。可做错了这么多的我,为什么还活着呢?”谢长晏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胡智仁,眼瞳中带着些许呆滞的不解,“胡兄,我这样克死父亲又害死母亲的人,为何还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