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_作者:温凉盏(109)

  方朝清的手还悬在半空,身前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望着人潮涌涌的街头,阿圆的身影迅速淹没其中,和那抹水绿一样,再也看不到踪影。

  “东、东家?”

  伙计迟疑的唤声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转身,便见两个伙计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看着他。

  是……听到什么了吧。

  他想着,收敛了脸上异色和眼里的茫然失落,慢慢踱回铺子,在两个伙计异样的眼光中,一步步走回内室,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又去前面铺子货架上拿了一块崭新的墨锭,一方简朴的石砚。

  又重回内室,倒水,研墨,待墨里的松烟味儿酽酽地透出来,墨汁如黑油在砚台里静静流淌,他取笔,蘸墨,姿势标准地悬起手腕,稳稳地在雪白的纸上落下笔。

  他先写了个“悦心堂”。

  三个字方方正正,工工整整,仿佛有无形的格子框住了,从起笔便知走势,每一笔画都固定在格子中的固定位置,分毫不得逾越,固然工整,却欠缺灵性,失了魂魄。

  好的字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抓起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又重新起笔。

  “辛酉年廿月初三,吾登泰山,临沂水……”

  十年前兴之所至写下的文字,成就了他一时盛名,却也就此成了绝笔,手受伤后的日子里,他很久不敢再看往日书稿,然而那些文字却一直都牢记在心,从未忘却,此时稍一思索,便通篇浮现脑海。

  他垂眸闭目,试图回想当年意气风发之时的心情,又毅然下笔,不管不顾,一气呵成。

  整张纸都写满时,他才停下笔,看着刚写的字愣怔。

  不对,还是不对。

  故作潇洒,强装肆意,简直比方才的循规蹈矩更糟糕。

  就像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强行染黑头发,穿上鲜亮衣裳,绷紧松弛的脸皮,又混到少年人堆里,佯装自己还年轻,然而,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老态,所有的伪装都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可笑。

  心态变了,再强求也回不来。

  那个飞扬肆意,意气风发的方朝清,再也回不来。

  可是书法并非只有一条狭径。

  少年肆意,中年沉稳,老来淡泊,字字笔意皆心意,以人生历练,以心底柔肠,化诸笔端,再以笔端抒胸臆,所谓观字知人,便是如此。

  字的灵性,便是人的灵性,只有以最坦白无伪的心境,最直面心底的状态,才能赋字以灵性。所有的强求、模仿、束缚、伪装……都只会让字如戴上假面,纵然技巧再足,也欠缺灵性和感情的流露。

  他闭上眼睛,放空大脑,甚至没有看纸,手腕便微微地、温柔地转动起来,笔尖在纸上游走,速度并不快,却从容流畅,一气呵成。

  直到笔尖传来的触感从有摩擦感的宣纸变成涂了清漆的光滑桌案,恍如大梦初醒一般,方朝清猛然睁开眼,那已经写满了字的纸张瞬间冲入眼帘。

  他的瞳孔猛缩。

  纸上写满了字,那字并不工整,用笔也不熟练,然而却字字清圆挺秀,温润内敛,仿佛为情人画眉,小心翼翼,极尽工致,不似少年时的飞扬意气,唯多一份历经风波后的平静温柔。

  风格初成,灵性俱现。

  技巧可以重新捡起,笔力可以日日练习,然而个人的风格和灵性,却是得之不易的。

  方朝清看着那纸,却猛然一把抓起,再次扔进纸篓。

  然后便像避讳猛虎一般,再不敢看纸篓一眼,身子颓然地倒在内室的矮塌上,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那纸上的字。

  满纸的“甄珠”二字,再无其他。

  “还是——你喜欢她?”

  “连喜欢个女人都不敢说,你算什么男人!”

  “我才不像你一样没出息!”

  ……

  阿圆的话声回荡在耳边,那样不容置疑,轻狂无畏,充满了少年人的热血和笃定。

  然而——“你说得对,我就是没出息啊……”

  方朝清忽然伸手,捂住双眼,捂住整张脸,将所有不可对人言的心思都用双手掩盖。

  仿佛一只蚌壳紧闭的蚌。

  ——

  阿圆没有骑马,没有坐轿,只一直跑,跑到脚底发痛,头发凌乱,鲜亮的锦衣也被风吹地不再整洁,路人侧目而视。然而他不在意,只一直跑,直到脚底痛地像要与鞋子粘在一起了,才终于跑到了甄珠的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