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_作者:汐容(67)

2019-01-17 汐容

  她怕花了妆容。

  他看着她,将手覆上她的手,再俯身一些,印在她额头一个吻。

  这是他们此生唯一一个吻。

  他贴着她的额头,嘴唇柔软干燥,他轻言细语,仍如同每日给她讲话本一般,“可我只有这一颗心,它全须全尾的属于你。尾生抱柱,至死不休。”

  她蓦地哭出声,在一室的红烛高照里。

  粱臣熙不留退路,不给她犹豫抉择的时间,逼她做出决断。

  其实是他太懂她,她一生凄苦无依,进宫所求无非恩宠,却被他累了四年。

  女子最好的华年,有几个四年。

  断头台难上,是以需要刽子手。手起刀落,他来做。

  都说太监心狠手辣,如何不是?这一生,断根的痛都受过了,还有什么是承受不来的。

  再蹉跎下去,她若是一生生生同荣华锦绣擦肩而过,他怕她恨他。

  所以他要她选,他逼她选,尽管他知道,她多半不会同他走。

  他料得没错,他了解她。

  来宣恩的太监已在路上,她放开他的手,指尖缓缓拭去眼角残存的泪滴,她站起来,一步步往前走,然后停下,背对着他道,“我不能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一生我负了你,若有来世……”

  他站在那里,阖眼笑起来,窗上映出男子硬挺的轮廓,乔翎一辈子都不知晓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可她永生忘不掉他的这句话——“若有来世,臣愿同娘娘白头皓首,四世同堂。”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心口竟是会痛的,心脏瑟缩一瞬,然后痛楚和寒冷蔓延过全身。

  她用了全部的力气咬住嘴唇,死死不发出声音,今夜她不能再哭了。

  今夜,储秀宫乔美人走了出去,一路扶摇直上,升至嫔、贤妃,最后成了太后。

  只这些,立在摇曳泣血红烛之下的粱臣熙,再无从知。

  侍寝这夜,床笫之间,乔翎终是泪痕满面,却惹得皇帝更是怜惜娇宠,翌日便封了婕妤。

  那一瞬她闭上眼,想,她同粱臣熙,究竟是完了。

  此后她鲜少再见过他,除却宫宴上,那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的几眼。

  朔元八年,右相钟离郁文弹劾吏部尚书乔兴源,列罪一十三条,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乔家被满门抄斩,树倒猢狲散。

  彼时乔婕妤盛宠渐衰,在储秀宫中渐渐忆起久不曾察的宫夜漫长,她抱膝蜷缩在床前,觉着寒冷。

  窗外有鸟鸣不息,她想了想,不可置信地缓缓走过去,似是怕惊了什么一般,支起窗子,却见一本话本子正端端正正放在那里。

  她颤抖着手缓缓拾起那本子,纸张之间似还有他的余温。

  她抿着唇,终究红了眼眶,四下却始终再无人肯相见。

  乔翎翻开书页,一张纸条夹在书中,落笔苍劲。

  他说——别怕,有我在。

  眼泪啪嗒落在了书上,氤氲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种种的过往。

  大抵总有人的命里终归是有佛祖庇佑,不过几日,储秀宫乔婕妤传出有喜的消息。

  她的这个孩子让她平安从灭门的灾祸里逢凶化吉,甚至给了她将来一切的荣华。

  朔元九年,重阳佳节前,乔翎诞下五皇子,连烁。

  宫里贺喜的人踏破了门槛,人人都恭维皇上怕是马上要晋升乔婕妤的位分,虽然母家获罪,然则母凭子贵,向来是紫禁城里活命的不二法门。

  可晋升的消息没等来,却不知从哪个贺喜的嘴脸背后,等来了一纸告发状——储秀宫婕妤乔翎,与东厂掌印提督粱臣熙,疑有私情。

  何为证据?

  储秀宫中满箱民间话本可证二人来往过甚。

  何证私情?

  乔婕妤收藏在书房中的字条,为梁大人所书,言语亲密,实当起疑。

  东窗事发的第二日,乔婕妤被圣令禁足幽闭储秀宫,而粱臣熙,则外派了秘密任务,奉命出宫去了。

  朔元九年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粱臣熙死在宫外,甚至放弃了用一身绝世武功搏命的机会,他从容赴死,死在他钦定的下一任东厂提督,云淮的剑下。

  没有人知道那夜他是如何死去的,乔翎此生更是无从知晓。

  他可阖眼。

  可有人葬。

  可曾念我。

  朔元九年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粱臣熙的死讯传进宫里,是夜下起暴雨,乔翎发了疯一般,挣脱了宫人的阻拦,一身素缟,披散长发,在储秀宫院中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