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_作者:姚霁珊(1013)

2019-01-06 姚霁珊

  石案上,棋盘划痕尚新,两副精美的玉制黑白子,正安静地各据一角,似等待着谁布下棋局。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还想着与人手谈?”一道不冷不热的语声飘来,淡漠得根本不像个下仆。

  却是行苇在说话。

  “最后一局,总要官了子才行。”陈劭头也不回地道。

  难得地,他不曾冷嘲热讽,言辞间亦没了往昔锐利,神情清朗、语气淡和,仿若与故人相谈。

  行苇盯着他的背影看着,眸光微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吹动着草叶,四下里喧嚣一片,几只蜂蝶不知从何处飞来,逐花香而舞,嘤嗡不息。

  “要不要我去请一趟?”好一会儿后,行苇提了个建议。

  破天荒地。

  而其态度之平和,诚如陈劭方才模样。

  “不必。”陈劭并不觉吃惊,洒然一摆手,复又单手拢袖,执起一枚黑子,以食指与中指拈着,向盘中一按。

  “啪”,玉落石上,发出极清脆的一响,仿似那夏风也跟着滞了滞。

  “阿蛮会来寻我的。”温润的语声随之响起,很笃定、很沉静。

  行苇撇了撇嘴,朝天翻个白眼:“随你。”

  语罢,退去一旁,不再作声。

  陈劭亦沉默下来,只单手抵着下巴,垂眸望向棋枰,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陈滢下得马车,远远瞧见石案旁的情景,心中生出几许怪异。

  不知何故,这对以往瞧来总有些违和的主仆,今日竟是出奇地和谐。这一坐一站、一静一动,衣袂随风,衬漫天长草、荫荫柳色,很像一幅士子图。

  “老爷正等着呢。”罗妈妈也跟下了车,展眼瞧见了,半是劝、半是提醒地道。

  陈劭枯坐案前、独对棋盘的样子,看着也太孤单了些,罗妈妈有时候觉得,他们老爷也怪可怜的。

  “我知道了,妈妈快回车上去罢,娘这会儿还要人陪着呢。”陈滢温言道,轻轻拍了拍罗妈妈的手。

  罗妈妈眼圈儿还是红的,闻言立时湿了眼角,忙掏出帕子来揩,语带哽咽:“老奴知道了。姑娘……姑奶奶也快些去吧,莫要与老爷生分了。今儿这一别,往后也只有回乡祭祖的大日子,才能再见着一面儿。”

  她越说越是伤感,泪水很快打湿了帕子。

  她并不知陈劭与李氏要离开大楚,此行她会在半路上与他们分开,李氏交代给下来,命其夫妇提前回祖籍,打理好田舍庶务,等着他们游历归来。

  这也是李氏的一点顾念,不愿罗妈妈老来离乡,方做下如此安排。

  陈滢自不会点破,柔声宽慰罗妈妈几句,又命寻真并知实原地候命,这才往柳林深处而去。

  长满杂草的小径,似还是昔时模样,就连踩上小径之人,亦无变化。

  陈滢缓步行着,颇是感慨。

  半个月前,她亦曾行过此路,彼时她所求的,只是真相。

  而此际,她重踏旧路,心中的感觉却是茫然。

  她不知该与陈劭说些什么。

  事实上,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了。

  自送花节夜别后,陈滢每每回娘家,陈劭或是出门应酬、或是接待故旧,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见陈滢。

  所以,今日这一晤,是他们半个月来的第一次会面。

  纵使心境无波,然而,多多少少,总会有那么一丝尴尬。

  好在,陈劭的开场白,很合宜。

  “阿蛮,来陪爹着棋。”他笑着向陈滢招手,如同失踪后重回国公府时,他偶尔会做的那样。

  陈滢遂顺势点头:“好。”

  话声未了,人已然落了座,利落地拈起一枚白子,按向盘中。

  “啪”一声,是比方才更清脆的声音,就算闭了眼睛听,亦能听得出两者间的不同。

  陈劭修眉挑了挑,目中笑意如水波,缓缓弥散。

  他抬起衣袖,闲闲应下一子,口中所言,亦自闲闲:“阿蛮想知道当年的事么?”

  “想。”陈滢应子极快,这一字与那落子之声,几乎同时响起。

  陈劭点了点头,拈了枚棋子在手上,却不急着落。

  沉吟了片刻,他方启唇:“十二岁那年,为父随国公爷进宫,偶遇太妃娘娘。”

  说这话时,陈滢的手正探进瓷盅,指尖被冰凉的玉棋子包裹,心底亦自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