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珩的眉头锁得益发地紧,看着阴沉天际下忙乱而又嘈杂的港口,默不作声。
船很快便已停稳,踏板也搭好了,早有李府管事提前上岸雇好了车,又使人设好帷幔,一众女眷便弃船登车。
登州府治所在蓬莱县,陈滢他们此行的第一站便是此处,马车离岸之后,便快速地自港口行过,转上了官道。
这一行人衣着精洁、拥婢驭仆,看着就非同一般,纵使有帷幔遮掩,那女眷身上华丽的衣饰,以及外头男子们的高头大马,还是让那些流民们自动地避到了一旁,也无人敢上去讨要东西,一脸木然地看着这群贵人在飞扬的尘土间消失了踪影。
一个穿着仅可蔽体的赭色衣裙、面有菜色的女人,亦站在人群的后头,远远地看着那车马驶离,神情怔忡。
蓦地,颊边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旋即便是一个沙哑的老妇声音响起:“你个下作东西,这又瞧得哪里的野眼?还不快去那边拖渔网去!”
那赭衣妇人本能地拿手捂着脸,并无丁点反抗,只垂下头来恭顺地道:“是,娘,我这就去。”
那打她的老妇生得一张刻薄的脸,一双倒三角眼里此刻正往外冒火,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啐道:“呸,你这口里应得倒快,你做出这副样儿来是要勾着谁呢?老娘我可不是那些野男人,你这浪样儿再骗不了我去,你这个娼妇、丧门星,我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摊上你这么个儿媳!”
这老妇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在这秋风里越发显得羸弱,可精气神却极足,骂完了又上前一口啐在那妇人脸上,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破鞋,挨千刀的克星!克死了我乖孙,如今又要来克我儿。我儿要是没了命,我要你跟着偿命……”
她一面骂一面不住地推搡那年轻妇人,骂上几句就要喘几口气,呼吸声如同拉着风箱。待骂完了,她似也累了,便拄着那根用来当做拐杖的木棍,抚着心窝大口地喘着,看向那妇人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那赭衣妇人始终将头垂得低低地,一个字都不说,态度极为柔顺。
那老妇似终是满意了,恶狠狠地朝地下再吐了口唾沫,方拄着棍子,颤巍巍地去了。
直到她转过了一排房舍,那年轻妇人方抬起头来,拿手擦着脸上的唾沫,神情麻木,无悲亦无喜,似是失去了情绪的反应。
旁边走过来一个同样很瘦、青布帕子包头的妇人,拉了拉这赭衣妇人的衣袖,轻声劝道:“秀娥啊,莫要同你婆母一般见识,她那张嘴就是不饶人,也不是真有坏心。你们方家是十里八家的老实人家,你婆母当年可没少在人后夸过你。”
方秀娥向那劝的妇人强笑了笑,心头却是酸涩难当,不由便落下泪来,忙拿手抹了一把,说道:“我省得的,周嫂子快去忙吧,你那锅子里还烧着东西呢。”
第129章 天阔云低
说起来,方秀娥与这周嫂子本是一个村儿上逃难过来的,如今抱团守在这港口,倒也勉强能够度日。
那周嫂子闻言,面上的笑也是苦的,抬起衣袖来便揩眼睛,道:“我那锅子里就烧着一锅水,我那孩儿还当是什么好吃的,从方才起就一直说‘好香、好香’,还总问我‘爹啥时候回来’,真真儿是个傻孩子,都不知道那锅子里就是一锅的水,也不知道他爹……他爹……也再回不来了……”
她颤着声音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不住拿衣袖揩眼睛,方秀娥也跟着红了眼眶。
周嫂子的丈夫是个壮劳力,当年在村上种地是一等一的好把式,可就是那样一个壮汉,硬是饿得没了力气,一场小小的风寒就丢了命,埋人的时候方秀娥也在,在村儿里说话那样洪声大气的一个人,瘦得成了人干,一个浅坑就能埋得住。
两个妇人相对哭了一会,还是周嫂子抹了抹泪,道:“我得家去了,我那大儿该回了。”
她的大儿子今年十九岁,好容易在码头上得了个扛大包的差事,一天能挣五个粗面儿馒头,虽不够养活一家子,到底饿不死,她知足了。
方秀娥便也道:“嫂子快去吧,我也得去扯网了。”说着便与周嫂子道别,往码头的另一侧走去。
方秀娥家还不如周嫂子,周嫂子生了三子一女,头两个儿子都大了,也能做些活计,不像方秀娥,拖着个重病的丈夫,上头有个婆母,下头还带着两个女儿,一家子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所以她才会跑去帮人扯网捕鱼,这几乎算是重体力的活计,如今却也只能由她一个女人家来做,好在那渔船老大是个心善的,每天都能让她带两条鱼回去,那鱼熬成汤还是很抵饿的,倒也让她勉力支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