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终于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流下了眼泪。
夜风轻拂,将这笑声拨散、聚拢、吹开。
烛焰晃动几下,忽地爆起一个灯花。
“啪”,一声轻响。
笑声,戛然而止。
“父亲既然问了,女儿当然要回答。”郭婉说道,抬袖掠了掠发鬓,神清气宁,仿似方才大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甚至就连笑出来的眼泪,也从不曾存在。
“女儿之所以被带到此处,听说是因为香云斋出了事儿。”她理完了发鬓,又理衣襟,微垂着头,如若自语:“至于更详细的情形,女儿就不知道了。女儿是歇午的时候被人强带过来的,就方才的那点儿消息,也是女儿拿一袋子金珠换的。”
她拍拍衣袖,微笑了一下:“喏,现在女儿身无余财,连头上的钗子都……”
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伸颈向郭准身后看了看,摆手低笑:“罢了,罢了,我也无甚好伤心的,长公主连个戒子都没留下,何况我?”
她摇头,重又支颐而坐,痴望着案旁烛火,慵懒到极致,美艳到极致,也冷淡到极致。
“嗬嗬嗬。”一声低笑忽地传来,仿似鬼哭。
郭准僵直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目之所及,是一双赤红的眼睛。
那是长公主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郭婉,瞬也不瞬。
郭准面色一变。
可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便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意。
“附马爷又在怕些什么呢?”长公主睨他,冰冷的笑自眸底弥散,很快便将她全身浸没:“怕本宫杀了郭孺子?”
她口中又发出“嗬嗬”之声,像是在笑,又像在哭,涂满脂粉的脸黑一道、白一道,瞧来竟有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放心罢,附马爷,本宫没那么闲。”她慢悠悠地道,将身子向椅背一靠,再不复方才剑拔弩张的模样,悠闲而又自在:“一个妾罢了,不过是个下贱玩意儿,腌臜得很,谁耐烦多管?”
她挑眉扫了扫郭婉,“嗤”地一笑:“不是本宫夸口,就这等货色,本宫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委实都看腻了,也看烦了,就算有那个心,也下不去手,一是不值当,二么……”
她弹了弹指甲,眉眼间浮起一丝鄙弃,口脂脱落的唇轻轻开启,吐出两个字:“太脏。”
语罢,转望窗外,再不发一言。
第631章 自甘下贱
郭准看着长公主。
笔直两道视线,似携着夜的浓与黑,再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事实上,不止是眼神,他整张脸、整个人,都在起着变化。
那变化难以形容,却又明显得肉眼可见。就像一面布满灰尘的镜,慢慢地被擦亮、洗净,于是,眉眼、额角、唇畔,四肢、腰背、身躯,每一根汗毛、每一丝脉络,都由过去的模糊,变为如今的清晰。
清晰而又分明。
他定定地望着长公主,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也或许,这十余年来,他们根本就从不曾熟悉过。
“殿下冰清玉洁,令人敬佩。只我却有一事不明,以殿下这般高洁的品性,当初又为何自甘下贱,与我无媒苟和?”他问。
很低的声音,温和清澈,青葱如少年的眼神,像带着对这尘世最初的好奇,发出他心底深处最不能解的那一问。
“郭孺子是我的女儿,如果殿下认为她不够高贵,则身为她父亲的我,便也是贱的、脏的、腌臜的,是不是?”他又道,浅浅一笑。
那笑容轻松写意、俊美无匹,似是终于将背负许久、积压许久的沉荷放下,于是肆意、于是风流、于是,洒然不羁。
那一刹,他迸发出的美是如此夺目,比方才郭婉绽放出的美艳,还要耀眼。
若有外人在此,便一定能够发现,此时的他,与方才大笑着的郭婉,竟相似到了十分,叫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有着极近的血缘关系的亲人。
长公主转头望他,苍白的脸上,血色正飞速褪去,最后,唯余一片惨白。
她永远也不曾想到,这个从来只敢在无人处舞剑、对着那仅容转身的角落空刺、连呼喝声都不敢发出的男人,有朝一日,会为了他的女儿,将口舌为刀,言语作剑,一下又一下,将她刺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