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_作者:画骨师(159)

2019-01-04 画骨师

  他嫌我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在龙宫哪天不要被笑话个三五七回,这关头听在耳里却尤为刺心。就算再没本事的狐,也有小小的骄傲和自尊。

  横下千儿八百回狠心,才挤出这么句干巴巴的话来,我自觉已经是撒谎的极限。话音落地,浑身都虚飘飘一松,踩着云头悬在半空,从未感觉这般没着没落,四下都无所依凭。

  从此以后,大概就是茫茫凡世里,渺渺众生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单尾狐狸。做人真难,口中所言,往往不能是心中所想。心里想的,却有无数个不能出口的理由。说不定,还是做回狐狸比较简单开心。

  从哀伤中回过神,临渊已不知何时掠至身后,将我拦腰重重一搂。脚底下两朵薄云当空撞在一处,浮白的碎末四溅。那么近,近得能把他眼中腾腾烧起的火焰看得如此清楚分明。

  “什么叫——想太多?你要跟我算清楚什么?嗯?”

  被他擒在怀里,头一次感觉那躯体紧绷僵硬得如同岩石,几乎要被磅礴的怒气迫得无法呼吸。方省悟过来,我划清界限未免太急了些,尤其在他这么多仇家跟前,实在很失颜面。

  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再拖下去,我怕自己会后悔、会犹豫。就算他爱的并不是我,起码看起来,是我选择先放弃。话已经开了头,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到底。

  “婚书前日已被你亲手用剑斩断,诚然……我把它带着,只是身边正好缺块帕子。你也说过,那并不是天地载册的玉谱,作不得数。我同你的婚约,不如就……”

  一把低哑嗓音沉到耳畔,灼热的气息拂在面颊,却吹得我遍体生凉:“不如就怎么?”

  手臂的力道却加重了不知多少,“作罢”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勒得一口气没上来,忍痛抽了抽嘴角,暗暗使劲却死活挣不开,只好偏转过头去。

  他却猛然将我下颌扳过,逼得四目相对,无处可躲。这么定定望了半晌,凌厉的眸光竟透出几许疲惫颓然:“我本来很欢喜,以为你突然露面,是担心我一人应付不了。如今看来,确实是我妄想了。”

  说着又朝南边那片紫云上猝然一瞥:“幼棠,你说这些,是因为他?在东海才定下婚约不久,云梦泽被袭,你就知道了重楼破塔而出的消息,从那时候起,已经打算好要偷偷离开东粼城,是不是?就算救出了涂青岚,你也不会再回来。”

  我甚茫然,他一定气糊涂了,这是个什么因果关系?我退婚退得再不合时宜,好歹也帮他分担了一半的罪过,却被面对面指责跟魔君沆瀣一气是同伙。

  果然不被爱的那个,做什么都是错。活着他嫌你碍事占地,死了也嫌你污染空气。

  心盲如我,却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将生死轻抛掷如指间沙。胸口一阵钝痛,越发懒得做无谓的解释:“你若这么想,随你。”

  无论他怎么理解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反正结果都一样,从此分道扬镳罢了。

  这句话不知又戳中他哪根敏感神经,他原本阴沉莫测的神情骤变,萧索而凄怆,锁在我腰间的胳膊却渐松了几分。

  “每一次,你都只会这么说,真是半个字也不差。”

  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那到底要我怎么答才皆大欢喜?

  刚透出口气,只觉那力道重又收紧,几乎要把我胸腔勒个粉碎。良久,紧贴着的那堵胸膛一颤,他终于缓缓道:“你我白首之盟已成,有没有那张帛书,都不可更改。无论你说什么,这手绝不会再放一次。若要将婚约废止,除非我元神化灰,魂魄湮灭。”

  可能水族的心,全是海底针,教人钻破脑袋也摸不清也猜不透,太奇怪了。这意料之外的几句剖白,同鹤沼那番对话,竟能出自同一张口。乍听之下,我亦不是不曾动心,却仍不敢确信。只觉临渊近在咫尺的容颜,化在一片云山雾罩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若今日陪他共担这场大罪,我势必赔尽一身仙元,届时同凡世一只普普通通的单尾狐狸也没多大区别。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等于当着天族的面同涂山断绝关系,也不敢奢想能得到养父和族人的原谅,彻底成了无亲无眷孑然一身的野狐狸,再没有一丁点利用价值。失去了涂山挂名帝姬的名号,所谓山海联姻也就无从谈起,更别提借着这婚事大开涂山之门户。换言之,和我成亲,对他要报的那桩仇怨一点助益也无,他既爱着夜来,却还不依不饶非得和我挂着夫妻之名,到底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