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不知磕在哪处乱石上,血流下来将眼睛糊住,找了好久找不到游上去的路,就这么安安静静沉在水底,也很好。水底多么安全,远隔尘嚣,水草温柔拂过面颊,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人曾经拿起一只非常漂亮的宝塔夜光螺,贴在耳畔,教我听里面回荡的潮汐声,如歌如吟。他说,海螺无论离海多久,都会记得海的声音。
血流得多了,身边的湖水渐渐变温热。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这都是患兽的功劳。
哥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扛在肩头,一路怒气冲冲丢回狐狸洞。
“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笑他小题大做:“不小心掉湖里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上神啊,上神哎,厉害吧?死不了的。寿与天齐哈哈哈……”
“你若实在放不下他,就出去见他,若铁了心一刀两断,又何苦关起门来这么折磨自己?”
怎么可能呢?他对我做过那样的事,我没法原谅他。
临渊不是没来找过。
看守山门的涂山童子阵小狐狸每日来通传一回,说是东海那位龙主,日夜站在洞府门口的海棠树下求见,风吹雨打也不动不移,就快杵成石头。
我若醒着,便清清楚楚吩咐一声:“让他滚。”
若正醉着,便含含糊糊吩咐一声:“让他滚。”
小狐狸们一开始忌惮他赫赫战名,还和颜悦色好言好语地将这口谕润色一番,传到他耳朵里时,变作春风化雨的四字:尊驾请回。
后来眼看请了多少次也请不回,实在烦不胜烦,便直接丢下一句:“涂灵殿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让你赶紧滚。”
好说也不成,歹说也不成。从我回涂山至今,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他就像在那块地面上生了根,怎么也不肯滚。
因从前见识过他讨债的执着,我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传扬开去,搞不好天上地下都以为我涂山欠了东海好多好多银钱。
我决定亲去做个了断。
数月不见,他竟消瘦得这样厉害。一身细绉青麻长衫空荡荡挂在肩头,漆黑瞳眸深深凹陷进苍白的面庞里,分明如刻,衬出几分凄清之感。面色和大战迦楼罗那日相比,好不了多少。想想也是,满身见骨的伤,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将养得回。
但我如今心底已不再动起波澜。沉到了底,再没什么可失去。
“幼棠……”他踟蹰着,往前挪了微乎其微的半步。
我立即往后倒退一整步:“龙君自重。这是个什么称呼?不伦不类,无尊卑上下。龙君可称我涂灵殿下,倘日后承了涂山帝位,亦可如众仙友般,唤一声棠君上神。”
“大错早已亲手铸成,事到如今,自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皱眉,把话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说给他:“要我原谅你,除非天倾地陷、黄泉水竭、混沌重临。”
临渊肩膀微颤,唇色褪得极淡,近乎同苍颓的肌肤融为一体。
我扭过头,干巴巴续道:“改日我会随父君去一趟补天宫,将那玉谱奉还娲皇。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你爱去哪去哪,爱干吗干吗,就是别继续杵在这里,平白坏了涂山清名,懂?”
他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我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一路疾奔回洞府,灌了满喉咙凉风,嗓子眼里又酸又疼。忽然觉得很口渴,四处扒拉还有没有剩下的无忧酒。我不需要他出现,不需要他来弥补什么。我只需要患兽,患兽是唯一能让我麻木忘忧的一剂灵药。
数不清的空酒瓮一个摞一个,从石洞地面直堆到穹顶,似大堆沉默透明的尸骨。找了好半天,才床角底下捞出仅剩的小半口。
又是一场酩酊。其实人只要想醉,喝的是酒还是水,都没什么区别。睡着了,毕竟比清醒着开心。
事后想想,如果我当时能多问一句,“你要去哪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惜我没有。
再又三个月以后,哥哥一大早敲开我狐狸洞的门,神色复杂。
我揉一把惺忪睡眼,手里还拎着酒瓮,摇摇晃晃几乎撞上他胸前:“怎么?”
他皱眉:“你跟我出来一下,山门口有人找你。”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