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五个甲子,天界方满一年。我夜观天象,见那雾露乾坤的劫数终于有惊无险揭过,决定再去一趟太微垠。
只有彻底忘记一切,才能在临渊迎面走来时,真正做到视而不见。否则我怕,万一哪天实在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夜来说得出做得到,只这个念头,就足够害死他。
自从我离开涂山,患兽便被哥哥还给了重楼。如今迎在门口的,还是那醉醺醺的熟悉面孔。
重楼什么也没多问,径直将我带去那挂着孔雀明王法相的石洞,结界护法,洗骨伐髓。
五识全开,幽幽梵音顿起。
“无染著嗔恨愚痴之念,心念住于三昧定意、恒常处于无为寂静,一切智慧通达无碍。”
我竭力忍耐,以吐纳之法自行运转,却压不住胸中烦恶愈盛。
“安住于空、无相、无愿三解脱门,不假造作,不起妄念……”
喉头泛起腥甜,终于忍不住,满口血吐在前襟。
重楼见此状,说道:“幼棠,算了。”
“不,我还可以坚持……”
“你怀孕了。”
瀑布声轰隆如千军万马,将灵台搅得一片混沌。我以为自己听错。
“……什么?”
“如果一定要勉强,你或许会失去这个孩子。随意斩龙会遭天谴,误伤龙子也一样,恕孔雀未敢擅造此孽。这孩子,是敖临渊的骨血吧。”
我茫茫然把手轻放在腰腹间,感觉很神奇,又有种奇异的安定。
临渊已离我远去,这胎儿却不知是何时悄然而至,安静藏于母体,仿佛一种神秘的连接。骨中分出骨,血中生出血,是生生世世也无法斩割的羁绊牵连。
可如果,如果这孩子的存在被天族知晓……我不寒而栗。
重楼似一眼望穿我心中所想,蹙眉道:“当年一剑斩杀迦楼罗的涂幼棠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定要躲呢?退让总有尽头,今天她敢直接上空琴山抢人,你拱手相让了;再过一阵,她要你把孩子交出去,母子永世不得相见,你也肯给吗?”
“你说得对。”
没有人应该走被安排好的道路,若无自由,清净亦是枷锁。所谓永生不死的仙家岁月,不过是漫无止境的折磨。
一切痛苦和灾难的根源,都在昆仑墟。我再怎么忍让,也不可能靠委屈就能求全,终究难逃阴晴圆缺。
毁天灭地又怎的,三界众生与我何干?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所谓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正邪之分也不过由赢的那方决定。谁强谁的话就是道理。那么不要管对错,只做自己想做的。一念入魔,妖心炽盛,眉心轮渗血一般慢慢浸染成了赤红。
我辞别重楼,直奔南海而去。
劝反苍凛,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尽管也不容易。
东海如今归苍凛暂摄,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东海短短数百年内便已几易其主,那前三任龙君,现今如何?”
青龙神广仁战死、白龙神临渊被囚、黄龙神琰融被软禁西海。若再继续放任东皇弄权,屈服于此淫威之下,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
说服父兄,也是同样的道理。
凤凰龙祖相残而死,烛龙惨遭设计被逼羽化,迦楼罗入世,孔雀成魔,龙凤二族几乎凋零殆尽,东皇犹不知餍足,对涂山几次三番的施压挑衅,已经足以昭示包藏的祸心。
一个人独揽大权太久,难免耐不住寂寞,动不动心血来潮众生就得遭殃。
是时候纠正这一开始就不应该纵容的错误了。
第三回踏上昆仑墟,再不同于前两次服罪之姿,身后盔明甲亮,旌旗如云。
神宫看大门的,还是老熟人开明兽,他睁只眼闭只眼地,只作瞧不见,往立柱旁让了让,便通融过去。
须发皆白的上古妖皇,整张脸皱得完全看不清表情,中气倒很十足:“你们干什么?”
我朝身后望了一眼,站有涂山氏、霜满天所统霜狼氏与有熊氏、锦芙携玉琼川鲤族、新任夜叉王小春空麾下的北溟海夜叉、南海水族、西方昊天、穷奇英招统率的四夷魑魅以及魔君孔雀。
林立的队伍里,仙魔妖兽可谓一应俱全。
顿时觉得东皇老儿这个故作姿态的问题,问得忒有水平。
将手中长剑铮地弹出嗡响,朝他一指,朗声笑道:“造反啊,还不够明显吗?难道是为了找你喝茶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