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固然势大,涂山狐帝芜君也不是轻易好招惹的人物,硬碰硬未必讨得了多少好处。冤家宜解不宜结,陆压既主动递了个梯子,这桩一厢情愿的儿女婚约遂顺势草草作罢。
陆压虽表现得大度,天族与涂山国之间却难免生了嫌隙。云门香消玉殒后,露华鉴又被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搅和得臭名昭著,涂山狐族傲骨自矜,从此再无狐女肯去参与这名不副实的成年仪式。
再后来么,露华鉴便一届不如一届,什么乌贼海参大螺蛳,只要能化出人形的都踊跃参与。最近获此殊荣的,乃是一尾红黑相间的赤练蛇。
那幅传遍四海的画像,我曾在闺训讲学时看过一眼,其实不过略齐头正脸些,别说放在三界,就算在涂山也不见得出挑,只胜在妖形异态款摆招摇。哥哥说,此女眼神不定,四下乱飘乃轻浮之相。修行满一千年的蛇就算再绵软,也不可能腰都挺直不起来。正经人家的姑娘走路不会这么左摇右摆,胯都快要送到天上去。执教的狐姑姑以这条赤练蛇为例,告诫狐女们闺阁仪态是多么重要,否则再美的皮相都会被糟糕的气质毁于一旦。
而赤练蛇凭借那副软绵绵的腰肢,最后嫁了天族十二元辰中二十八星宿之一的轸水蚓,仙阶不高就罢了,还不幸担着个凶星的名声。此公属水,为蚓,乃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在天宫的职责乃是拉天车的。
天车驾辇横木为“轸”,其部位与轸宿居朱雀之位相当,轸水蚓故此而得名。其性情腼腆,阴阳合体,是二十八宿中最没存在感的老实人。世人却多有诟病嘲讽,谓之曰:“轸宿凶星不敢当,人离财散有消亡,葬埋婚姻皆不利,朝朝日日有惊慌。”可见人们对于老实人都是当面不吝夸赞,背后却不大看得起。
赤练蛇族天生脾气骄纵火暴,加之年少成名,难免过分自傲些。那轸水蚓却是出了名的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凡事一味忍让,说好听点是无争强好胜之心。两口子一旦爆发冲突,结局毫无例外是以轸水蚓被赶出家门,露宿在他拉的辇车中苦挨一宿完事。那一蛇一蚯蚓,自成姻亲以来,气势上强弱互补,身份又互为益彰,也算求仁得仁。
第十二章 月迷津渡
“可见悔婚弃嫁也算涂山传统,源远流长。”我舔舔嘴唇,用明显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给陈年旧账做了个总结,烤蘑菇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一串儿烤蘑菇解决不了的忧伤,如果有,那就两串。
龙君听得饶有兴味,唇角轻挑,露出一排珠玉般细白如糯的贝齿。带笑的半边侧脸沉浸在深浓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忧郁。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牵扯柔肠的表情,明明在没心没肺笑着,眉宇间却凝成一片化不开的伤怀。一时好奇,竟自望得痴了。
见我盯着他发呆,龙君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正经课书没背出来几本,闲篇倒知道得不少。”
当真冤枉,我空有一颗八卦之心,实则连前辈们颠倒风云的边都摸不着。对云门悔婚这桩往事,哥哥有一回在我的生辰宴上喝得多了些,曾满怀惆怅地叹惋:“如果没让云门去参加那年的露华鉴就好了,她就不会遇上……”欲言又止,连这么一句思怀亲妹的惋惜之言也从未说全。我所知的那点微末篇章,全是从族人的闲言碎语中七拼八凑得来。
彼时我以为他所指的乃是一把年纪的陆压,后来才知道未必。她遇上的是她命里躲不过的劫数。若非在露华鉴的风波中邂逅那条龙,说不定她就老老实实听从父君的安排嫁给了天族未正名的太子,余生又将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命盘难逆,天妒红颜。滔天情债一身偿,终了磋磨得芳魂半缕不存,彻底没了余生可言。
“你就没想过,这么逃婚出来,到时天劫没人帮你担当,真的会一命呜呼?”
毕竟生死攸关,且牵扯到涂山狐族的气节,为了让这个严肃的话题显出些应有的正经,我勉力将呼之欲出的饱嗝忍住。
“小狐虽没出息,但并不像龙君以为的那么贪生畏死。其实就算龙君不及时出现,我也已经做好准备毁去元丹,跟英招拼死一搏。”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对这世间、对别人有何意义。不知道这条命要来有何用,轻视生、轻视死——这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当你将来遇到即使倒在地上也要守护的东西,或许会对生死有另一种定义。灰飞烟灭固然没什么大不了,却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轻如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