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_作者:画骨师(4)

2019-01-04 画骨师

  俗话说久病成医,这么会自我安慰,大抵是因为从小饱受各种打击。

  每次同父兄一道出现在族众面前,长老们都会摇头晃脑地在背后掩着袖子窃窃议论:长得倒还真是……唉……可惜了。拿出得道高狐那种特有的冷淡倨傲,像在交流什么彼此心知肚明的丑闻,偏又自矜身份,半个字也不肯再多吐露,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指指点点一番,再抚须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没有真正明白过那微笑的意义,但在心里没来由地厌恶。从那些绵绵不绝的隐晦私语里,七拼八凑出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我长得很可惜。

  瘦骨伶仃一只狐,毛不光来也不滑,颜色也是毫不起眼的纯白,好在没什么杂毛。但那些都不重要,最最要命的是——我只有一条尾巴!身为涂山狐族,这简直是个致命缺陷,好比先天残疾。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实乃不解之谜。

  小时候着实为此难过了很久,哭哭啼啼缠着父君追问,我究竟是不是青丘捡来的野狐狸?为什么连尾巴都只有一条?族中这一辈资质最差的狐狸涂大垂,痴长到六百岁时都立不起耳朵,也能拖着九条打卷的细尾巴在我面前招摇来去,出言讥笑。他拔高尖细的嗓子指着我大叫:你有什么资格做我们涂山的少主,还好意思叫涂灵?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

  我尚来不及打听这名字究竟饱含多少深意,大垂就被哥哥一记分花拂叶的扫堂腿踹上云头。浑圆身躯从我头顶划过一道令人赞叹的饱满弧线,翻滚如雪球,骨碌碌直往东陵丘旁的碧水寒潭砸去。那次以后,大垂见了我总是臊眉耷眼溜边儿走。其实他心眼儿并不坏,大概身为弱者,心气先自矮了半截,自卑又没安全感,需得找个更弱的来平衡一下受伤的心。然而机缘不够凑巧,万物造化除了拼强弱,还得讲究些许运气。我虽不才,奈何靠山巍峨。大垂这下子被搞得身心俱伤,恢复起来恐怕遥遥无期。

  但愿我走以后,折耳狐涂大垂能忘掉这段短暂屈辱的插曲,多把心思放在怎么把耳朵修炼得直立起来上。我这个垫底儿的不见了,涂山最没出息、功课一塌糊涂的就得数他,前景不堪设想。

  至于我曾耿耿于怀的那个问题,则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父君半眯着眼,温和笃定地告诉我:“你确实是我们涂山的狐,与青丘那一支并无半点干系。闲言碎语俱属无稽之谈,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尾巴这种事,就像修为一样,不可强求。”

  世上无解的谜题太多,说来无非因果。但这么不堪的果,反倒令我不敢过分探究前因,生怕受不住刺激。文殊菩萨也说,求知是万千烦恼之源。既成事实,只得接受。

  狐尾的渊源说来话长,其实也简单。涂山狐是娲皇之后,开辟鸿蒙以来与天地同寿的上古灵物,天生九尾。而青丘狐是山林走兽修炼化生,尾巴要一条一条修,除非有莫大的造化机缘,能得九尾之尊的灵狐屈指可数。因此虽同为狐兽,秉性却南辕北辙。

  涂山氏生来便是高等狐族,骨子里矜傲非凡,自谓具绝代之容姿,盖世之灵慧。亿万年间皆避世于清净福地幽林深谷,向来不屑与异族为伍。青丘狐则生来烟火尘心炽盛,品性奔放不羁,动不动就私奔到凡间发展出一段天雷勾动地火般的孽恋,且有愈挫愈勇的趋势,前仆后继无穷尽。那些流传于世的狐妖志怪话本,皆是多情的青丘狐女们惹出的风流桃花债。年深日久,从此坐实了狐族妖行媚色、举止浮浪的名声。天性贞纯的涂山氏被殃及池鱼,众口铄金再也洗之不去。为着这缘故,我们涂山的狐和青丘的狐一向不大对付。

  身后那条可怜巴巴的单尾,自然成了族人攻击的最佳借口,流言蜚语从未止息。不记得哪位颇具争议的先辈说了,万箭穿心么,习惯就好。

  习惯是习惯了,后遗症不容小觑。再顽强的心脏被戳那么多个窟窿,心眼得缺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我自幼体弱,先天不足得很,鸿儒们顾及芜君颜面,功课上并未多作留难,反倒隔三岔五通融一二,尽量避免我在同辈的比试中出丑。这番师德令人感慨,也难说不是“哀莫大于心死”,最后干脆放任自流。然而这却怨不得旁人,谁也没料到英明如芜君也会看走眼,不知从哪儿捡了块如此不堪雕凿的朽木回来养在膝下,越长越不成器。修炼得磕磕巴巴就罢了,连狐族一向引以为傲的皮囊也不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