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刚打定,还没来得及开口,龙君已在宝案前升座,雷厉风行,三言两语便将战后一团乱麻般的海务料理出个头绪。从军机布防到四海盛宴,事无大小巨细靡遗,如此成竹在胸,恐怕在回宫的路上早就一一思索敲定。
众鱼官领了命,各自散去。太玄难掩内心激动,生怕差事办得不够利索再惹龙君不悦,一贯四平八稳的八字步都改成小碎步颠连。
海主归位,方临城下便以一敌万、力退强敌,让所有水族日夜忧戚的心都重新燃起了希望。有靠山倚仗,就是不一样,腰杆也能挺得更直溜些,脸上纷纷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气氛默契而热烈。
我被这满堂欢欣的氛围所感,也难免心生几许慨然。仙家岁月寂寥,修炼又是那样一桩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差,习得通天彻地的本事,往往意味着要面对天崩地裂的劫难。若说有些许价值,大概就是像龙君这样,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族人,让弱者得到庇荫,所向披靡处,令所有阴谋杀戮都臣服退避。我觉得这远比修成多么无上的道法,或在神仙传上名列高贵无双的仙品更有意义。
殿门一经合上,龙君立即化出原形,懒洋洋盘踞在高高的龙座中央。一丝不苟维持了半天的庄严宝相,想必已累得够呛,迫不及待要舒散舒散筋骨。他朝下一望,清冷的嗓音在殿宇内荡出回声:“你蹲那柱子下边儿傻笑什么?”
“呃……小狐……替太玄他们高兴……”
龙君抬爪伸了个懒腰,一举一动都带动水波,晃得满殿陈设叮咣乱响:“离那么远,说话声跟个水蚊子似的嗡嗡嗡,听起来都费劲,累着本座。”
一个合格鹰犬的觉悟,就是听得出话风、看得懂眼色,不需事事都吩咐得一清二楚。我立即从善如流地从立柱阴影下探出来,准备恪尽职守近身伺候。刚要迈开腿,却不禁暗叫一声苦。那玉阶高得令人望而却步,也不知一共修了多少层。没了龙尾浮水,再高的台阶都得一级一级爬,数到第一百七十七阶时已经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只好化回原身四爪并用往前挪。
千辛万苦挣扎上来,当即直直扑倒,肚皮贴在滑润微凉的白石上,累得瘫软如泥。
“龙君为什么要……要把御座垒得那么高?”
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过来看不就知道了。”
鲛绡帐垂幔无数,堆叠得似雾似雪,重帘后隐约显出一个忧郁得如诗如画的背影。我蹑手蹑脚撩开帘幕进前,那千重轻纱后掩藏的,是一面悬浮在海眼后的巨大漩涡,正缓缓轮转,波纹间带起斑斓四散的清光。漩涡里头正上演着数十亿凡世纷呈镜像,各个王朝的兴衰更迭如走马观影。红颜枯骨,青丝白发,迅疾得不啻弹指一梦。隔水遥望三千世界云起云落,花绽花息,如同身处在一个半醒的太虚幻境。
龙君告诉我,这就是可与定海紫金梁齐名的龙宫镇海之宝——溯世镜。
神仙见凡尘如蝼蚁微尘,焉知冥冥苍穹中的天意之眼俯视我们,这般营营役役修炼历劫,此起彼伏地飞升陨灭,或许同那些朝生暮死的脆弱凡人,根本也没什么区别。
龙君神秘兮兮眨眼,指点着镜中笑道:“如果不是身处在高不可攀的地方,又怎么能将旁人从来无缘得见的美景一览无余?”
“可是到了最高的地方,才发现最美的风景都在下面,再也碰不到摸不着,只能孤孤单单地远看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微愣了一刹,垂下头,黯然道:“唔……其实很多时候,也难免觉得无聊。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从小长在涂山,到处是奇峰绝壁,也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
隔着海眼远观不相干的众生浮沉,这就是龙君隐秘而安静的爱好。看起来高高在上,却藏着难言的寂寥。那些将他奉若星辰的战战兢兢的水族,他们只是需要他、畏惧他,却未必真的喜欢他。
龙君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征伐利器,是东海繁荣昌盛的指望,但正如他所说,这里并不是他的家。难怪那会儿在山涧,和一群偶遇的彩带鱼都能玩得那么开心。彩带鱼傻头傻脑记性短,活在浅溪里优哉自在,没什么天敌,不需要一条动不动就吓死人的龙来做靠山,也能一直过得很好,所以它们对龙的亲近欢喜才是发自本心,纯粹得多,不会带来压力困扰。
不管什么物种,孤单得太久,性格多少都会变得有点怪异,我决定以后对龙君更包容一点,尽量不要再伤着他春花秋月般纤细敏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