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天天帮着记录累的头都抬不起来,自然不能一一分辨别人的相貌,但他知道之前姜县令派人一一去排查过,流民只有六百余名,可这一登记登记了上千了,眼看着每天还有人来,这再看不出来其中有问题,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于是梁山伯和姜县令商议了过后,决定在授田入籍之前要把人都叫来,看到实人才授田,“代役”的事情也一样,那些替人分担徭役赚钱的壮丁,也必须一一得了官府的手令才能接差事。
这一下就炸了锅,本来就没那么多人,何况总还有冒名顶替或其中却有问题的,根本就弹压不住,原本还“感恩戴德”把他们当成活菩萨的流民们,一夜之间似乎都把他们当成了断人活路的丧门星,大有要围衙闹事的意思。
无论是梁山伯也好、祝英台也好,都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的,他们一心一意来帮姜县令的忙,本心无非就是看这些流民可怜,既然在这里待着也是待着,能帮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举手之劳,可猛一下却变成这样的局面,顿时有些灰心丧气,一点干活的干劲都没有了。
他们揽这个事的时候,马文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和梁、祝二人不同,他父亲是实权的太守,一郡之地比一县之地也不知道复杂多少,各方权力倾轧之外,有时候百姓也不见得你施“仁政”他就明白你的好意,只知道趁机多为家里谋些好处,却不知道这好处是在吸施政之人的血,有时候硬生生就能用别人的好意把别人吸死了。
马文才现在看开了,也不再一心一意谋祝英台的好感,他知道那时候他要把话说明白了,倒显得他冷酷无情、藐视别人的善意。
所以他见着梁祝忙碌,心态倒有点像是长辈教导家中心底纯善却处处碰壁的晚辈,只想让她自己撞撞南墙,知道“做善事”有时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有时候不是你行的是善意,百姓就能理解你的善意,或是回馈你的善意的,一县之地的治理尚且艰难,更别说放之天下。
梁、祝两人原本就焦头烂额,可偏偏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把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徐之敬搅了进去。
徐之敬那位便宜师弟老杜,在家投缳自尽了。
那位最初的帮手,开医馆的徐家门人老杜,原本是要杖三十坐牢的,但因为县里医者实在是不够用,姜县令就先记下了他的杖刑,让他先出狱和县中医者一起,去诊治突然多出来的那么多病人。
老杜年轻时就聪慧,否则也不会在徐家一干药童里得了青睐,成了徐家的门人,虽说因为出身的原因,因医入官是不可能了,但学成之后也是当地的“名医”,说一声“徐家门人”,那是人人都要肃然起敬的。
也正因为如此,杜生骨子里就瞧不起曲阿这些走街串巷的医者,这并不是他人品不行,就如同后世重点大学的医科生,总会觉得自己就比那三本或医专里出来的学生要强。
他一直认为他受到徐家嫡系的教导,即便没有徐家嫡系的传承,在这一县之内,若是他治不好、觉得棘手的病症,其他人也不见得就治得好,加之他也确实是善意,不愿意将流民染了恶疾的事情传出去,所以才将自己弄的焦头烂额,以致于地窖里躺满了患者。
但姜县令下令全县的医者都来看诊,县中又愿意以医病为他们充当徭役,而且一概医资药费都由县里出了,这些医者又不是铁石心肠,一个个都领命前来,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
直到这时,老杜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但凡行医的,总有一些独到的本事,也许没有徐家那般精妙的医术,但在一些疑难杂症上,反倒更有经验。而且这世上的医者并不是全科皆通,有些擅治风寒,有些擅治刀伤,这些人都在一起,互相讨论、验证,有些老杜都觉得无法医治的病症,竟在这些他看不上的医者手中一点点调理出了起色。
老杜自入了徐家门下后,一路是顺风顺水,虽说坑了徐之敬一把,但也自觉是自己好心,即便马文才将他骂的如同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自己心里却只觉得委屈,因为他本意确实是好的,不愿意让这些病人再去找其他医者,也是想着既然治不好,何必惹出许多麻烦,万一害的这些没患病的流民被赶出去,就是节外生枝。
结果这些人却能被他们治好。
这样的事实,让原本自诩医术高明的老杜受到了极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