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暄长眉微挑,要笑不笑的样子,叹口气,“罢了,总归有阿翁在。”
他收起自己还没写完的信,另拿出一张干净的洒金纸,拿起自己的笔,示意九宁接着。
“默一篇文章给阿兄看看。”
九宁接过笔,挪到书案前,整理好披帛和衣裙,想了想,低头默写。
周嘉暄坐在她身侧,看她写字时还是和以前一样姿势随意,摇摇头,左手轻拍她的肩膀,右手放在她手背上,督促她握好笔,端正姿势。
他捏着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教她摆正十指的位子,“这个握笔的习惯得改了,这样写确实省力,不过写出来的字也失了力道。”
九宁赶紧挺直脊背坐好,皱了皱鼻子,扭头朝周嘉暄笑了笑。
“阿兄,我写的字不漂亮吗?”
她微微一笑,灿若春华。
南面半敞的轩窗漏进来的花光树影霎时间黯然失色。
周嘉暄和九宁对视,望着她乌漆发亮的眸子,沉默了半晌,也笑了。
“漂亮。”
桃腮粉脸,面如芙蓉,字漂亮,写字的人也好看。
九宁很得意,抓紧笔,继续书写。
周嘉暄收回手,看她自己怎么运笔,突然怔了怔,发现她笔下默写的是《人间世》。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世事艰难,处境两难时,该怎么应对呢?
无为,还是有所为?
《人间世》给出的答案并不绝对,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解读。
周嘉暄选择退一步。
他意外赢了大哥,惊动合族,父亲声泪俱下,求他顾及兄弟情义。大哥近来愈发暴躁,他再不离开,兄弟俩迟早要真的决裂。
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周刺史很失望,周都督也有些意外。
唯有九宁从头到尾没有说什么。
像是在飘摇不定的时候忽然有人从旁边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这双手娇嫩,柔弱,但却稳稳地扶住他。和他一起屹立在寒冷的山巅处,笑看风浪滔天。
周嘉暄陡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阿兄才不是怕了周嘉言……”九宁低头写字,轻哼几声,直呼大郎的名字,“我知道阿兄为什么走。阿兄不必担心我,我吃不了亏。”
三哥不曾因为崔氏而迁怒于她,对她这个异母妹妹都能这么温柔体贴,周嘉言和周百药是他的亲兄长和父亲,待他不坏,他自然也要顾及他们。
他对谁都抱有善意,所以宁愿用退让的法子来成全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兄长。
九宁其实不能理解三哥的做法,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要让步?把周嘉言打服气了不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分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眼不见为净。
但三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天性如此,如果他一反常态,脚踢周嘉言,拳打周百药,那就不是她的三哥了。
她尊重三哥的选择。
就像《人间世》里说的,无用和有用是相对的,随时可能转化,三哥的退,也不一定是退。
周嘉暄眼睫低垂,很久后,轻轻嗯一声。
他绕到九宁背后,右手盖在她手背上。
九宁动作一顿,停笔,扭头笑问:“我的姿势又错了?”
她说话的时候,发髻上缠缚的五彩丝绦蹭过周嘉暄的脸。
周嘉暄唇边含笑,眉宇间缠绕的郁气已经一扫而空。
“没有。”
他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把脸转回去,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默写《人间世》接下来的内容。
不觉到了吃饭的时辰,婢女进屋,看到兄妹二人合力写字,没敢打扰,退到帘后等着。
换了几叠纸,把第一部分默写完,九宁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
她放下笔,摸摸肚子,“还好不用默写全篇,不然天都要黑了。”
“我的不是,忘了我们家观音奴是个饕餮,最不禁饿的。”
周嘉暄笑着收拾书案,命人传饭。
九宁挑眉:“能吃说明我身体好!阿兄,你在外面记得定时用饭,努力加餐,别总因为读书耽误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