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月,家里再一次陷入到无粮可吃的境地,那时的我身上长满了疖子,流着黑色的浓水,整日在床上昏睡不醒。一天夜里我从噩梦中睁开眼睛,竟然看到爹正坐在床边痴痴的望着我,他脸上的肉都瘦没了,眼球凸出到眼眶外面,里面燃着两把火。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仿佛床边坐着的不是爹,而是一只饿疯了的狼。当天晚上我偷听到了爹娘的对话,爹说我是因为吃了妹妹的肉,才变成了这副样子的,他还说我好不了了,身上的火疖子里都是尸毒,根本抗不过去的。娘不说话,就坐在一旁嘤嘤的哭,末了,用热手巾将我全身仔细的擦拭了一遍。
第二天,娘用家里的最后一个鸡蛋和最后一点面给我做了碗汤面,她让我慢慢吃,小心烫着,然后自己躲在门外偷偷的哭了。我没吃那碗面,趁着她哭得功夫,我从窗子里爬了出去,没命的往山上跑去,枯叶和雪片疯了似的打在我的脸上,将它划出一道道口子,可是这些远比不上心里的恐惧来的强烈,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终于,在爬到山顶时,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瘫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被踩雪的声音给惊醒了,爬起来一看,发现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找上山来,他没有发现我昏睡的草丛,我却从干枯的枝叶中看到他拿着耕地的锄头四下寻觅着,眼光冷毒,不像人,像鬼。我把手塞进嘴里,避免自己一个不小心叫出声来,可是脚在慢慢向后退时却踩了个空,还不容我抓住身旁的荒草,便身体一沉,翻进了一个大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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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坑
坑不深,里面却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灰白色的麻袋,我的身体落在其中一个麻袋上面,又翻滚到旁边,可虽然只是这么一下子,我还是感觉出了装在麻袋的东西是什么,它们又硬又小,有的地方还尖尖的,将我的后腰的皮都蹭破了。
我跪在这些麻袋旁边,心里竟然没有惧怕,原来这半年来失踪的那些玩伴,都被丢在了这里,这一个个尸骨袋中,应该也有妹妹小小的骨架,她是否还睁着迷茫的大眼睛,不知爹为什么将自己的后脑砸的稀烂,也不知道她用自己的血肉哺育了我,让我多活了这么多时日。
爹寻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虔诚的跪在地上,朝堆成小山的麻袋深深的磕了几个头,然后才用双手攀着坑壁准备爬上去,可是试了几次,却都没能爬出坑外,一是因为多日没有进食,再加上恶疾缠身,我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二就要怪这该死的天气了,雪夹着雨从上面飘摇而至,将坑壁弄得湿滑泥泞,常常一只手刚上去,下面的脚又不争气的滑了下来。
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后,身体里仅剩的那一点力气被消耗殆尽了,我躺在那些已经被雨雪浸透的尸骨袋旁边,嗤嗤的笑出声来:这就是命吧,我本来就是要被爹娘吃掉然后扔到这个大坑中的,现在虽然逃过了一劫,但终究无法和天命对抗,依然会在这个坑底慢慢的死去、烂掉。
我放弃了对命运的抵抗,在坑底睡了过去,在被雨水浇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离自己不远的麻袋动了一下,紧接着,系住袋口的那条麻绳慢慢的散开了,从里面飘出来了一股诱人的香气,那是烧鸭子的味道,不,不光如此,还有蒸的透亮的白米饭,炸的酥脆的桂花糖糕。
口水霎时从唇齿间分泌出来,我朝那口麻袋爬过去,抓起里面的美味就大肆咀嚼起来,不一会儿,麻袋中的东西就被我吃完了,于是我又打开了第二个麻袋,接着是第三个……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坑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源源不绝的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雪和雨渐渐的停了,多日未见的阳光又一次落到了这个尸骨遍野的大坑中。
亮白的阳光下,一个人影从那株云杉树旁边正向下看着,他骑在一匹棕色的骏马上,身着戎装,就像九重天上的神。他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悲凉,我却被这目光注视的泪眼模糊不能自已。他命人将我从坑里面救了出来,露出头来的那一刻,我发现他身后是一只长长的军队,每一匹战马上,都驮着几袋鼓鼓囊囊的粮食。
玉泉镇就这样被从数月的饥荒中解救了出来,而我亦回到自己的家中,爹娘和我都对那天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那段记忆就像我身上的疖子,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的消失掉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东西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它龙蟠虬结在我的每一寸肌理中,和我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