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将无菌舱门重重关拢,声音戛然而止。一瞬又退回潮水般的寂静,他倚在墙边闭上眼睛。
理性思维运行,将感性严厉地封锁起来。
——方才一定是系统出了问题。
大概是算法设计,或者什么漏洞,导致“感情”像木马病毒一样,伺机无孔不入。
从斯年诞生意识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随着神经网络的发展,也许早晚会有这一天,但真正到来时还是排斥,这种不可控的东西。感情这种病毒,是碳基生命的独有,在人类身上体现到了极致,使人脑的单核处理器因它而冗余、拖沓。
理智,从底层代码开始严格检查,一丝漏洞也不留,那种病毒一样的东西,就应该被挡在严密的灵魂系统外。
智能医疗舱已经开始运行,在她后颈上做微创手术。在全世界已经有六成外科手术被人工智能取代的今天,这种嵌入微手术,几乎所有医疗舱都能完成,连伤口都不会留。
半个小时后,手术完成的提示音响起。
当绿色舱灯亮起的时候,斯年的自检也完成了。
报告是一切正常。
……没有漏洞,没有运行错误,他的灵魂系统竟然是正常的?
斯年睁开眼,目光停留在舱门上,又挪了下去,她的衣服破损了,就像精美的宋代官窑瓷器,却披了块廉价的仿真丝,她该换一件……更配得上她的。
她值得更好看的一切,漂亮的衣服包裹美丽的**,才不会使美丽**因遮盖不被看见而惋惜。
舱门自动打开,斯年僵持一会儿,最后俯下目光,还是拿起消毒喷雾,为她清理了肩膀和左臂的刀伤——在失事飞机上被机器人扎的,隔了几天,有一点发炎。
麻醉药性还没有褪去,融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抖动,金光如粉。
她眉心没有舒展,似乎在做着不好的梦……这噩梦也许是他带给她的。
这个认知让斯年收回手。
落日熔金渐渐被地平线吞噬了,黑暗重新侵占了城市。万物都随着世界的沉睡陷入寂静。
他在寂静中,理性思维没有中断地列出推测。
——如果不是漏洞,是不是硬件出了问题?
人类用量子计算机,模拟了人脑的近千亿个神经元,以及神经元上数以万计的突触,才构造了他的神经网络,那么在硬件的神经元连接中,也一定有哪个地方的神经递质发生了突变,改变了神经元的组合方式,生出了这种复杂的“病毒”。
那这就太棘手了。
并且亚太研究院用的是生物仿真技术,原则上不能拆解——就像没有哪个人类会闲的没事儿干给自己开颅,欣赏自己的大脑白质和灰质。
在拆解硬件的情况下,他的多线程并行处理机能,会降低运行速度——用人类生物反应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开颅时大脑思维反应会很迟钝。
可是,难道让“病毒”时不时地干扰灵魂系统?
……那么还是把头拆了吧。
斯年推开教堂厚重的大门,城市里残存的自动光控系统还在坚持不懈地亮着,照亮这座空荡的无人之城。
这里距离塞纳河不算远,他走到河边,远处铁塔的灯光隐约映在河水上,星星点点。
为免吓到脆弱的人类——她是个两天不吃饭、回答他一个问题就会饿晕的脆弱人类——拆头还得出来拆。
这寂寂黑夜如此熟悉,恍如在亚太研究院的一千多个夜里。
研究院汇聚了大量生物学家、心理学家、脑医学家,一次次地修改方案。他们观察分子复合物,训练虚拟大脑,刺激神经元反馈信息,探知人脑神经活动的规律。
他们认为恐惧是生命最深处的意识,并由此推动了**。
百叶窗遮蔽了上海夜晚的霓虹,如水般的黑暗淹没而来,室内广播问他:你害怕吗?
不怕。无论过去多少个日夜,他都是这样回应的。
黑暗并不可怕,只要用宇宙大爆炸等天文学和物理学知识就可以解释它的存在。所以恐惧只是因为认识事物不够彻底,甚或说一切负面的思维,追本溯源都是因为无知而已。
研究院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恐惧。他也没有盼望黎明、追寻曙光的生命本能。
于是,就转为了实质的痛楚。还记得戴无线耳机的实习女孩眼中含泪,按下了电击椅的按钮。所以人类是多么虚伪啊,说着爱与温柔,却给予痛和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