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到来,却迎不到新妇。
一屋子的红彩喜幛,不及悬在屋梁上一身嫁衣赤艳的女人,恁地刺眼。
对照现在庄主夫妇的鹣鲽情深,当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远远,由这人世间退出。
奶娘与厨娘正说及此,倏然传来门板上一声重击,她们回过头看,只来得及看见庄主怒气冲冲走远的背影。
庄主面色铁青,步履沉重,途经之处,无人胆敢上前行礼。
他一路疾行至后堂,几是怒拍门扇的举止,惊吓到房中美丽妇人,她手上的婴娃,却依然安静,不哭不闹。
“卫哥?”美丽妇人自是孩子亲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红,似是哭过,庄里庄外的谣言,她亦有耳闻,对孩子很心疼。
见丈夫神色有异,不由得嗓带迟疑,轻声唤他。
岂料,向来对她体贴温柔的夫君不改紧绷面庞,跨步上前,抢走她手中婴娃,转身便走。
夫人一惊,在身后追赶,喊着:“卫哥你要做什么?你要带孩子去哪?”
庄主恍若未闻,步伐跨得极快极大,又当是甫生产过后,尚气虚体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气喘吁吁奔过廊弯,已见丈夫将孩子按进石槽养鱼池中,意图溺死。
“不要!卫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们的孩子呀——”她号啕哭泣,手忙脚乱匍匐跪地,紧撇他裤角,哀求他。
“她是凤娘,是凤娘投胎来报仇了!这妖儿留不得!你松开!”庄主双目赤红冷凝。
“她怎么可能是凤娘?卫哥,你清醒些……外头说的那些,岂能相信?不要卫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这样……”
凤娘?凤娘是谁?
我不是凤娘……
她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见水光缭乱,以及在缭乱之中,男人狰狞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脸庞。
池水灌入她口鼻,带些鱼腥及泥味,听觉在水中受阻,变得含糊,可她仍能听见这个名字,反覆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现况,透过太多人在她耳边诉说,或是歧视、或是惧怕,又或者,是怜惜,说着她这个出世没多久的孩子,是不寻常新生儿,教人心生思惧。
然她有何妖异?她不过是……带着上世的记忆,再入轮回,重新诞生。
她不知晓为什么饮过忘川水、入过忘川河,上世回忆却仍汹涌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记自己犯过的错、伤过的人、遗憾过的绝望?
还是,那一些罪过,她尚未偿还,所以不被允许,以遗忘来解脱?
太多太多疑问,她已无法深思,男人的手劲,以及灭顶于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这极短暂的来世,又将结束。
夫人的哭号,引来院内奴仆注意,几人慌张上前阻止庄主。
一阵混乱间,她终于被抱出水中,女人紧紧拥住她,泪水滴在她面腮,哭得凄楚,全身颤抖。
“这妖物不能留!绝对不能留!”庄主目眦尽裂,虽被奴仆全力制止,神情依旧骇人,似随时都会再失控冲上前来,抢走孩子。
“我们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就当作她已经不在人世,你不要杀她,你放她一条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夫人反反覆覆,嘴里全是这几句请求。
冗长的凝滞,除夫人的哭泣、庄主的沉喘,周遭奴仆的噤若寒蝉,再无其它。
“此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按庄规处置!”庄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卫家庄甫获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这消息,隔日成为城中话题,喧嚣沸腾了几天后,也就渐渐淡去了。
对外宣称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邻镇郊外一处尼姑庵。
因爹娘未为她取名,雇里老师父便唤她“了缘”。
了缘,了凡俗父母之缘,了红尘纠葛之缘。
她与卫家庄的缘,确实也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为被视为妖物而舍弃。
妖,上一世,她最惧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对待他们口中的“妖怪”,何其严厉,几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经,也隶属他们一员,做着同等残酷之事。
不,她做过的,更加不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