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在此刻,券门里再度响起风声,石咏似乎依稀能听见九阿哥刚才的歌声,“古来征战几人回……”
石咏心道,也不晓得十三阿哥是否真的能劝服八阿哥,兄弟几个稍许向雍正低一低头,放软几拧身段,从而能不再有人这般惨烈地折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夺嫡”之争中。可是他此刻耳际的呜呜风声,如同古老的城门在低语倾诉,古来征战几人回,古来夺嫡,又见有几人能全身而退的?
石咏心想,天家这般父不父子不子,兄弟相残,手足反目的情形,说到底还是因为这高度集中的封建皇权,说白了还是制度的锅。虽然如今雍正在养心殿里挂了他自己亲手所书的一副对联,上书“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但这毕竟还是“一人”之治,权力的高度集中固然能让有能力的人实现很多事,也能让这样的皇权成为世人梦寐以求,千方百计想要争夺的东西。
此刻,石咏独自一人,立在地安门跟前,仰头望着这座庄严的城门,耳畔听见远处鼓楼钟楼的鼓声钟声挟拌着一起传来。他禁不住地想,这个时空里,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一个新世界么?
他又该怎么做,能做些什么,才能看到一个新世界呢?
也不晓得十三阿哥是怎样与八阿哥交涉的,总之没过多久,九阿哥名下的玻璃厂真的过户到了内务府名下。内务府命造办处郎中唐英前往接手,保留了所有的管事与工匠,所有以往前来采购的行商一概继续往来,玻璃制品的价目表也没有分毫改变,唯一的变化就是东家从九阿哥变成了内务府。
唐英对玻璃工艺也很熟悉,所以每月会去各处厂子检视一回。玻璃厂的利润会缴入内务府的内库。据十六阿哥说,内库里专门有一本账簿来记载九阿哥的产业究竟贡献了多少金银,“但凡是允禟的功绩,肯定不会给他抹了去!”——这是雍正的原话。
石咏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玻璃厂的经营,可是听到消息他还是欣慰的:难得八阿哥竟然听了劝,将九阿哥以前的产业拿了出来,一方面这些产业不至于就此衰落,另一方面九阿哥与当朝皇帝的关系也多少缓和一回。
石咏自忖,扇了一回蝴蝶翅膀,如今太后与皇帝的关系好了不少,外人看起来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兄弟之间,无论如何雍正也已经开始对他的“政敌”弟弟们表达善意;此外,雍正登基之后,旰衣宵食,朝政上不敢有半分的怠慢,后宫也不过只封了在藩邸的寥寥数人。石咏暗想,是不是以后皇帝可以不用费心编撰那《大义迷觉录》了?如此看来,往后不会再有那么些无端攻讦了。
——但愿如此。
这日他在南书房外遇见了朱轼,打了声招呼,两人匆匆谈了几句。朱轼刚说起会试的事,说起石喻因“避嫌”而错过一次考试颇有些可惜。石咏只得安慰这位老师,说是反正明年就是正科了,到明年石喻必定不会给他丢人的。
两人刚站定说了一会儿,立即有人将石咏召进去命听议政。
石咏赶紧进屋,见一屋子重臣都在,众人讨论得热烈。石咏细听之下,发现正在讨论的是开海禁的内容。
原来这“开海禁”还有“小开”与“大开”之分,“小开”就是有限度地放开海禁,不过比“不准片板下海”的时候略好些,“大开”则是尽量减少禁令,彻底开放,同时开放更多通商口岸,鼓励贸易。此前康熙五十五年时开始禁海,同时在五十八年前后有过一次“小开”,同时保证通商口岸接纳外国商船,进行贸易往来。
如今官员们都已经学乖了,皇帝问政,全都抱着各处搜罗来的数字出场,户部左侍郎已经将从康熙五十五年开始,各处海关的贸易额、沿海各省的人口变动数字全部收集出来,抑扬顿挫地报出来。石咏坐在后面一边听,一边暗暗赞许,心想再这么下去,这种议政会议上许是就会有人展示各种柱状图折线图了。
众人就这些数字一番热烈讨论之后,忽听果郡王十七阿哥报称驻京的几处公使提请在广州设立领馆,并为在广州的外国人提供领事服务。这倒是新鲜,不少臣子纷纷拉着十七阿哥追问,问这领馆到底是个啥,与使馆是什么区别,领事服务又是什么。
“皇上,臣奏请,由臣属下理藩院侍郎,新领‘各国事务衙门’职务的石咏跑一趟广州,一来考察在广州外国人的情形,二来他于开放海禁之事一向有见地,不如由他亲自去看一回,回来好向皇上禀报南方口岸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