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喻凝神沉思斟酌,时间过去不少,他纸上兀自一片空白,一字未动。有监临从他面前经过,往石喻这里溜了几眼,扁扁嘴便又过去了。而坐在石喻对面一间号舍的考生已经奋笔疾书,刷刷地写了几页纸的答卷。
石喻稳稳心神,干脆先将这第一道史论放一放,从其他题目开始做。这五道题里,石喻最有把握的是“海禁”题与“财税”题。海禁题要求辩析明代海禁的利弊得失,这是他日常在家中听大哥提起的话题;而财税题要求探讨唐代税改,由“租庸调”改为“两税制”的利弊得失,唐代的那次税制改革石喻也时常听老师朱轼提起,知道这与朝廷如今正在推行的“摊丁入亩”密切相关。
石喻当即低头,奋笔疾书,很快将这两道题的立论先行敲定,然后开始组织论点与论据,令这文章的骨架一点点丰满起来。
待到他将这两篇文章的架构完全敲定,已经是深夜,石喻见考场下发的蜡烛已经点去了一半,连忙熄了烛火。石喻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号舍中,准备歪一歪,睡上一会儿。毕竟这一场考试要持续三天,考程还未过半,他需要保持充沛的精力,才能撑到三天考试结束。
可是越是想睡,石喻越是睡不着,脑海里飞快地转着,却是那道“朋党”题。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家,想起了父亲石宏武,想起了年羹尧与孟逢时,想起了他们曾经那样不择手段地拉拢旁人,结为党羽,并且不择手段地打击政敌,排挤异己,到最后聚拢在这些人身边的,便只有趋炎附势的阿谀之辈、或是有着共同利益的同谋者……石喻突然一翻身坐起来,也不点蜡,就这么在幽暗中坐着,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观点越来越鲜明——
欧阳修的“君子朋党论”,当真给天下带来好处了吗?
朋党之兴,固然始于欧阳修这样的君子,可是到底不胜于小人。多少小人借“君子”之名党同伐异,危害社稷生民,不灭不休。纵观北宋一代,朋党兴盛于熙宁、元丰,并于元祐、绍圣年出现大范围的党争,最终导致徽、钦之祸。这为“朋党”罩上一层遮羞布的“君子之朋”论,是否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石喻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坐起来,摸到火刀火石,‘嗒嗒’地点亮了蜡烛,再度研了些墨,开始奋笔疾书。
早在石喻打火点蜡烛的时候,监临与主考就已经被惊动了。深夜里的贡院,四下里安静,偶尔能听见有人咳嗽、翻身。而石喻这一间号舍里,却点起灯火,在暗夜里远看去如一拢幽光,并伴着笔尖落在纸面上极轻微的沙沙声,登时将监临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有几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来到石喻所在的号舍跟前,然而石喻却浑然不觉,笔下飞快,想要将脑海里不断涌现的观点赶紧记下来。直到他将所有的论点与论据都想好,当即着手,准备将他的立论写下来。只见石喻凝神沉思一阵,突然提笔,在纸上写下:“圣人云,君子不党。”这一行。
就在此刻,石喻突然听见难抑激动的轻轻咳嗽声。他猛地一抬头,见到此前进龙门时见过的会试主考,正睁圆了眼盯着铺在石喻面前的手稿。两人视线一对上,主考难免有些尴尬,掉脸就走,慌乱之下,顺带踩到了监临的脚。监临吃痛,想叫又没好意思叫出声,回头瞪了石喻一眼,跟着主考匆匆走掉了。
石喻:……
尽管有此一场小小的风波,石喻还是拿定了主意要做这个立论。他花了整整三日将所有的文章做完,等到一一誊清并检查一遍错字与避讳之处,确认无误之后,才交了卷,准备出考场。
到这一刻,石喻才想起,在过去的整整三日之间,他几乎没什么机会惦记大哥石咏。可是到了要出场的时候,石喻才想起,不晓得大哥忙完了他的差事没有,有没有功夫来接他——
若是石咏能来相见,石喻非常想告诉兄长,好些路他已经能一个人走了,好些困难他也有能力独自面对,可是他还是希望能与大哥一道分享,完成一件事时候那小小的一点点成就与喜悦。
石喻踏出贡院的龙门,茫然地望着候在贡院外乌泱泱的人群。他闷在号舍里三天,早已习惯号舍内幽暗的光线。此刻贡院外阳光灿烂,石喻眯着眼,寻找大哥石咏的身影。
“在这里,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