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也能感受到梁九功此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只见他抖抖索索地托起那只酒杯,挣扎着要往口边送,可是手腕发抖,还未将杯子送到口边,里面的酒浆已经都洒出来,梁九功手一松,那只小瓷盅就“当”的一声打碎了。
而梁九功自己也再无法支撑,腿一软,坐回他那张椅子中。
小徐面无表情,他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从食盒中又取了一只酒盅出来,照样斟满了,放在梁九功面前。
“梁总管,若是你自己不行,只消说一声,小的便来帮您一把!”小徐这话说得格外平静,语气之中不带半点兴奋,或是幸灾乐祸,就像是平平常常地请人喝酒,劝人吃饭。
梁九功却受不了了,他再次努力地伸出手去抓那只酒盅,可是那只手始终拼命颤抖,绝无可能端起那只酒杯。
小徐突然扯了扯嘴角,眼中流露出一股轻蔑,大约是在想:堂堂梁总管,也不过如此而已。
石咏却能想象,任何人在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时候,心头一定都被绝望笼罩,现在梁九功是如此,当初小徐在受刑杖的时候亦是如此。
就在这时,梁九功突然往地上一扑,膝行两步,来到小徐面前,伸手抱住小徐的腿,放声哭道:“徐爷,徐爷,是老奴错了!老奴冒犯了徐爷,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可是老奴不知怎么的,就是惜命啊……”
——他还有这满满一院子的葫芦,这都是他的儿女啊!
这梁九功瞬间说哭就哭,哭得满脸是泪,死死抱着小徐的双腿,小徐再难掩饰自己的憎恶与厌弃,挣了挣,从梁九功这里挣出来,一伸手就抄起那只酒盅,端在手里,凑到梁九功面前。
这时候梁九功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早就没有了当初在宫中做内侍总管的那份沉稳与冷厉。小徐手中那只酒盅,就是现行的催命符,怎能不叫他心胆俱裂。
可就在这是,小徐突然一抬手,就将那只酒盅往自己口中送去,一扬脖一气儿饮了,杯中最后还余那几滴,就干脆让落下来,落在梁九功脸上。
梁九功的哭声立即从中断绝。
石咏也吓了一跳,赶紧迈上两步,紧紧盯着小徐,看他有没有异样。
小徐自然没有异样。
那酒壶里的酒,就是寻常的水酒而已。
他放下酒杯,慢声细语地对梁九功说:“梁总管,魏总管叫我来,只是想让我转告一声:不是总有人会在乎一个全无用处的废物。您在这儿好好地做您的葫芦,就谁的事儿也碍不着。”
“这一席好酒好菜,您就慢慢享用吧!”
话一说完,小徐转身往院门处走去。
身后梁九功顿时像一滩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心志彻底被击垮,原本还算平整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沟壑纵横,布满皱纹。
第100章
梁九功瘫倒在小院的地面上, 小徐看也未看,转身就走。
石咏在他身后忍不住出声道:“小徐……徐公公……”
小徐缓缓转身, 面对石咏:“石大人有何见教?”
石咏一下子怔住了, 有何见教么?他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指教小徐的。小徐的确是与梁九功有私人恩怨, 这次出手, 兵不血刃,甚至梁九功的身体未损分毫,可是精神却已经被小徐全部击垮了——石咏身为局外人, 对小徐的做法根本没有立场评价, 只不过,眼前这人, 还是他曾经认识过的小徐么?
那夜顶着凌冽的寒意, 赶到他值夜的小屋跟前来求援,石咏至今都还记得那张年轻而凄惶的脸, 和寻到“救命稻草”之后流露出的由衷喜悦。
可是眼前这个小徐, 盯着石咏, 面上没有分毫表情,仿佛顶着一张扑克假脸。石咏见了他,心头顿时一窒, 仿佛昔日认得的那个小徐早已死在慎刑司里, 而眼前这个,是顶了旧皮囊的另一个人。
然而小徐见到石咏面上一片错愕,突然嘴角抬了抬,带着几分自嘲, 笑了起来。
“石大人是不知今日此事该如何善后吗?”小徐盯着石咏,眼中多了几分柔和。他伸手指指梁九功桌上那只盛“颁瓟斝”的木匣,说,“那件东西,您带回去,只说梁老见过了,不愿收下,便转送给您了。另外,您从他这里拿个葫芦回去,交与来人,就能交差了。”
“旁人托你传递消息,不外乎怕姓梁的说出什么来,传到那位耳中去。本想灭口了之,偏又是那位用过的老人,怕那位又生出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