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汴想, 她从密探成为侯夫人,再从侯夫人成为笼中雀,她的心气为何就平了呢。
大抵是看穿了吧。
柳三汴依然是一身青灰,随内侍进入刑部大牢,一步步行至尤秀的牢房前。
尤秀憔悴了不少,囚服还算整洁,生出了青色胡茬,他发丝凌乱,正面壁思过,也不知思出了什么。
柳三汴接过酒菜,一点点给他摆在桌上,他听见声响,一点点转过身来,满目难以置信,渐渐渗出悲凉。
尤秀朝她作完一个揖,立时哽咽:
“学……学生谢……谢过先生了……”
柳三汴自觉有愧,面上不显,只让他先吃,有话吃完再说。
尤秀边吃边哭,一开始还拘着,后来情绪到了,开始狼吞虎咽,呛了好几回,回回涨红了脸,再生生咽下去。
柳三汴静静地看着,等他吃完了,才在他对面坐下来,尤秀禁不住她的目光,微微侧过脸去。
尤秀状似不经意地说:
“先生的佛珠呢?”
佛珠,是柳三汴这个魔,伪装成佛的道具。
佛珠不在,佛魔立现。
柳三汴知道他心性敏感,恐怕已猜到几分。
柳三汴说,你有什么疑问,我必知无不言。
尤秀说,先生劝我说出实情,究竟有没有私心?
柳三汴垂首不语,尤秀乘胜追击:
“我同时弹劾二位大人,最终反而保住了程相,先生是不是早有预料?”
柳三汴终于叹气,尤秀愈发悲愤:
“谢尚书说你二人有来往,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柳三汴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若我不劝你,你还会如此做吗?”
尤秀猝然站起身,彻底红了眼眶,想指着她破口大骂,却又做不出来,最终颤抖着双拳,恨恨砸在自己头上,一记又一记。
尤秀知道,就算没有柳三汴,他早晚也会这么做,他恨自己的急公好义,也恨柳三汴把他当作棋子,枉他敬她如师。
柳三汴依然不肯放过他:
“你本性如此刚烈,早晚有此一遭。”
尤秀痛苦抱头,慢慢跪坐下来,转身悲泣,久久难止。
官场黑暗,权力倾轧,终于是他无法接受的。
柳三汴说,天下善恶从不分明,你自视嫉恶如仇,旁人看来却是妒贤忌能,究竟有无私心,只有你一人知晓。
尤秀抬头,望那窗外微光,眼里满是绝望。
他苦笑了一声:“先生也这样看吗。”
柳三汴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窗外,那里有他想要的远方,可他已然对这世事失望,再也没有勇气去体验。
柳三汴想起自己刷马桶的日子,也是这样一种感觉——
每天都害怕朝阳升起,害怕面对一切未知苦痛,每天又害怕朝阳落下,害怕陷入沉思的不眠之夜,害怕待在这里会死,害怕出去后死得更快。
柳三汴想,自己真是压抑得太久了,竟然把这段往事说了出来,竟然把尤秀和当年的自己相提并论。
而尤秀听完后终于止泪,慢慢转过头来看她。他不住摇头,目光之中,竟有同病相怜。
尤秀说,先生有先生的马桶,尤秀有尤秀的牢房,陛下有陛下的天下。
柳三汴不由感叹,这是个明白人啊。
柳三汴说,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他得把自己掰成好几瓣儿,不能只顺着一个人,甚至不能顺着自己,比咱们都难多啦。
尤秀不屑,陛下再难,难得过遍野饿殍,难得过寒门士子,难得过战乱之中,易子而食的泱泱万民?!
柳三汴这才发现,尤秀与公孙扬简直太像啦,可他没有公孙扬圆滑,早早暴露了自己的大志,被人误认为是执念。
柳三汴指出他的自欺欺人:
“你待在这里,这些更加无法改变。”
尤秀痛快承认自己的自欺欺人:
“我待在这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柳三汴不由笑出声来,她指着他哈哈大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悲凉,仿佛嘲笑,仿佛自嘲,又仿佛从未克服过,内心深处的一切害怕。
这笑声拨弄尤秀的心弦,他满目疮痍,深深叹气,丝毫不觉侮辱,心头只余同悲。
尤秀当然也害怕,害怕他弄脏了自己,也洗不干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