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已经几次要求它搬迁了,我听爸妈这样说过,一座生产不出螺纹钢的老式钢厂,一旦搬迁,其面临的资金链断裂就会直指破产,办公楼里的那些人会愿意吗?
它断断续续为忙碌于其中的工蚁们吐着薪酬,怨声四起,但这一群熬得两鬓斑白、但退休年纪未到的人们,有那个机会、有那个能力、去和外面的人拼、去找到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职业吗?数不清的孩子们倾听了父母关于工厂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亡故者的忧心忡忡的私语之后,暗夜里的醒转不来的噩梦,谁来唤醒他们?
人世间的怀疑、诋毁、申诉、忧虑都在这里徘徊聚集,在不同的对立面上的人,尽管互相不满,却都陷在生活的矛盾的怪圈之中,生也不是、亡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钢厂就在这样弥漫着古怪气息的偏仄处赖活着,喘息着,都知道不长久,却没有谁愿意它终结在自己这里。
高耸的烟囱里还是时不时地升起浓烟,那黑褐色的一缕躲进云中,渐染到的云裳很快恢复成洁白色,原来,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从未存在过……
“郑燮,你的书呢?”
我发现汤老师抬起了头,而且周遭趴着的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把背挺得直直的,他们睡得警醒,我却大意了。那本无辜被我嫌弃的书从桌沿溜到我的大腿上,而我之前却沉浸在回想中没有丝毫察觉。
“大家都在看书,你怎么不看呢?”
“哦,”我尽量镇定地把腿上搁着的书拿起来,“我已经看完了。”同学堆里一阵嘘声,我知道我又惹他们不高兴了,可是我又有意地这样说。
老师愣了一秒,随即笑道:“你是以前就看过的吧?也好,再上来拿一本,离下课还早着呢!”
我慢慢起身,这时候我突然发现,窗子打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那只无奈的蜜蜂没影儿了。
2010年4月5日 晴
今天上课他被点起来回答问题了,汤老师说他看上去像只被人揪住领子皮的猫一样傻。在我看来,他只是没睡醒,平白无故被人扰了清梦一样的惶然,还有一点埋怨。
他的眼睛可不像猫,隔壁家里那只猫我见过,夜里森森的是两盏绿灯,白天又像一辈子没睡过觉那样睁不开。他不是那样的,他的眼睛是兔子的那种,也大,里面好像什么都没装,浅浅的亮亮的。那怎么能称作是“傻”呢?那样好看。
他笑起来也像兔子,当然,我见过他笑,兔子笑么,我猜应该就是那样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兔子,不过他从来没答应过。
汤老师叫了他两次,最后拍了桌子,这不醒可就没办法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汤老师是个慈祥的女老师,我很喜欢她,但她可真的不聪明——兔子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在睡觉嘛!
他除了眨巴眼睛之外,哦,当然,还有经典的不知所措的挠挠头,我听见后排两个女生在议论,好像是说他长得好好看。有什么好看的,看什么看!
胖胖的汤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张开,顿了顿,推了一下眼镜,就又什么也没说。我估计是忘了要说什么。爸爸抱怨过自己,这年纪的人,张嘴忘词,提笔忘字,夜市常见。
兔子悄悄坐了下去,扫了我一眼。不过我若无其事地转过去了。
这可都怪我。
汤老师一向喜欢在讲课的时候望望我这个课代表,寻找被了解的愉悦,却发现我频频回头看这个从一上课就开始酣睡的傻小子。我可不是故意要提醒老师,我就是单纯地想要看他——以往都不会被发现的。
这就还是得怪老师。谁让她把兔子丢到最后一排的,我天天扭着脖子也很累啊。
日记2
2010年4月9日 阴
天空像是漏了絮的灰蓝色棉被,云铺得碎碎的、密密的,边沿染一点儿浅铅灰色,是用笔轻轻描画的阴影的过渡。我这张桌子总会在这个点儿有一角能够被阳光染得流金,我的一只手可以沐浴其中,变成健康的麦色,可是今天太阳躲着出不来。并不是那点温暖带给我多大的享受,只是一种仪式感,没有阳光就有些扫兴。
“青山!过来!”
我又听见那个讨厌鬼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喊出美好的名字更叫我不舒服,好了,他坐到我旁边来了。
“喏!你看!”他总是一副殷勤忙乱的的模样,现在他捧在手里的——他一直催促着我——我不得不凑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