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穆迷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是他仇人的女儿,当年我的父亲和姑母联手设计逼死了他的母亲和舅舅一家,就算后来我不小心做了他的救命恩人,他是如何能够日日看着我这张仇人女儿的脸孔,平心静气地吃下一日三餐,卧榻安眠?
“穆迷,我放我走吧。我们唯有此生不见,两个人才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我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是识大体,很是有条理,很是两全其美。
我们两个人,是彼此的仇人,是彼此的爱人,亦是彼此的恩人。
如此复杂的关系,怎么能够和平共处、共度余生?
保不齐午夜梦回,看着枕边人,想起此人是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便会忍不住拿头上的簪子,扎进他的脖子里面。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我所喜闻乐见的。
那倒不如干脆两不相见,从此相忘于江湖,反倒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摇了摇头,对着穆迷说道:
“终我此生,都不会想要嫁给你。”
我将匕首对着穆迷的胸膛:
“若你不放我走,这把匕首,就会穿透你的胸膛,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该不会就想这般冤枉地死去吧?”
“你是真的要杀我?”
穆迷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过了片刻,他开始大笑:
“你心里有我,你杀不了我。”
说着,穆迷还朝我走近了两步,匕首的刀刃扎破穆迷月白色的衣衫,有红色的血晕了出来,我的手上失了力,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穆迷说得对,我下不了手,杀不了他。
可是这个认知,让我无比痛苦,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不肖的女儿,仇人就在我的刀下,我却没有办法取其性命。
“宁芷。”
穆迷伸手想要来拉我,被我一掌推开,我蹲坐在地上,将自己抱作一团,我求着穆迷:
“让我走吧!求求你让我走吧!”
我以绝食抗议,七天滴水未进,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时候,穆迷冲了进来,将一碗米汤硬灌进我的嘴里,挣扎之中碗被砸在地上,连带着剩下的米汤,碎成一片狼藉。
“好!你要两不相见,我成全你!但是你要走,此生休想!”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穆迷的场景,他暴跳如雷的模样,眉头紧皱在一起,身上的戾气十分骇人。
我用我的半条命,换来了我们二人的余生两不相见。
我想,这样也好。
第二日,穆迷命人将我送到了城外的别宫,别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数百个侍卫,我可以在别宫里面做任何的事情,唯独一件不能做的,就是离开别宫。
那一年我二十岁。
我在别宫里生活了十四年,十四年里我养花、养鱼、种菜,我还养了一条大黄狗,每日里将自己弄得很忙,因为忙起来了,就不会胡思乱想。可是每到夜里的时候,躺在床上,脑子里便总是会浮现出一些过去的事情,扰得我夜夜都不能安眠。
然后,我便爱上了喝酒。
每日入睡之前,我都要喝上许多酒将自己灌醉,一开始是一坛,然后变成两坛……等到后来我的酒量越来越好,我便索性将自己泡在了酒坛子里,喝得晕乎乎了,便跑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坐着秋千,数着庭前樟树一共有多少片叶子,不过我从来没有真正数清楚过,一般数到了一万多片的时候,我也就睡着了。
三十四岁那一年的秋天,一场风寒彻底将我击垮了,我哼哼唧唧躺在榻上,已有两日不曾进食。
因为酗酒而导致的眼疾,那一日却陡然又能够看得清楚了。我让人给我垫了三四个枕头,靠在床头,透过窗子,看见院子里的那颗桂花树开了,满树黄澄澄的花瓣,透过风,香气扑鼻而来,小黄狗变成了老黄狗,卧在桂花树下睡午觉,身上落满了不少的花瓣,黄澄澄的,和它的皮毛融为一体。
我同下人说:
“摘点桂花酿桂花蜜,等到了冬天便可做酒酿圆子。”
下人应声而去,风突然吹拢了窗子,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我死的那一年,三十四岁。
我想我终于解脱了,我安心得坐在屋子里,等着黑白无常来接我,等到了阴间地狱,我定要向孟婆讨要两碗孟婆汤,将这一生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再也不要记起,然后,便可欢欢喜喜地重新去投胎,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大家千金,我想我一定能够活得比这一世好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