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仍是宁静。军营中几处篝火爆裂的噼啪声不时响起。偌大的营中,却无一个多余的人影走动。这里明明驻着三万人,纪律竟能严明至此?可想这主帐里的将领是个怎样不凡的人物!只一个回合的较量,我已开始佩服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人。
长剑刷地一下从来处回返,一切又平静得仿佛刚才足以夺命的一刺只是我看花了眼。“进来吧。”我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盛年男子才有的沉稳厚实。我掀开帽子,摘掉面纱,走进了主帐。帐内比我想象中更亮。一个肩膀很宽的男人穿着长袍,坐在矮榻上,左手边是一本翻开的书,右手边是一柄已经入鞘的长剑。矮榻不远处是一座木架,上面搁着通亮的甲胄。木架旁有一副书案,不大,上面没有地图,也没有堆叠的奏报,只有一个脸盆,里面的水还微微冒着热气,一块旧毛巾搭在盆边。男人的白袍被烛光染成暗暗的黄,是没有绲边和绣工的素袍,细瞧那袖口和下摆的磨损,不似新衣。看来,征夷将军名头虽然响亮,却不是个爱摆谱的人。我忽然想起伊穆达长老说过的话:不喜物欲的人心性坚忍。我要说的话,早在心中演练过多次,这时却心虚起来。一个不耽物欲的男人,只怕对肉/欲也寡淡。自我进帐,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我找不到那种雄性对雌性本能的惊艳、贪婪或迷恋。我对自己容貌的信心,头一回被动摇了。
他不说话,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不惊不恼的态度,倒让我准备好的开场白没了用武之地。就这样沉默了一阵,既没人询问,也没人靠近。我心有疑虑,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征夷将军?怎么主帐周围连个卫兵也没有?”
他咧嘴一笑,态度十分轻松随意,道:“你不会真以为,凭一个女人就能夜闯征夷军的营地而不被觉察吧?勒克人未免太小看在下了。和你一同到营地外围的人已经被巡逻兵抓住了,他自称勒克族的长老伊穆达,说是专门护送你,为了这片丛林的和平而来。既然说明了来意,也没有携带武器,在下已经准许长老自行离开了。因为听说来的是位女子,为免冒犯就让卫兵们都回营了,在下已只身恭候多时了。”
连长老的名字都能说对,看来不是诈我。原来不是我躲开了巡逻兵,而是巡逻兵故意躲开,放我进来的。
“我叫萨那朵,就是火焰的意思。”我自报家门。
“在下姓禹名业,大禹治水的禹,千秋功业的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浅笑,一点儿不像个杀伐果决的将军该有的表情。
“我知道,征夷将军禹业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萨那朵今夜不请自来就是想求禹将军高抬贵手,给勒克族人留一条生路。”我一下子单膝跪地,俯身将双手叠在胸前,行了勒克人最大的礼。
“不用叫我将军,叫名字就行。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在下本来也没打算大开杀戒。”他用眼神示意我起身。
我没有起身,用恭敬而坚决的态度说道:“我们勒克人虽长居丛林深处,但不是愚蠢的动物。我们截住了中原的传信人,他身上有盖着你们中原皇帝印章的命令,上面写着,让你乘胜追击,不把勒克人杀光,不许你回中原。”想到长老读出命令内容时,族人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的胸口已经闷得快要爆炸。
禹业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我纳闷他怎么笑得出来。难道两万人即将被杀死,是件可笑的事情吗?虽然之前的传信人被我们抓住了,但中原传书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会通过不同的线路连发三封。我们没有截到另外两封,说明屠灭勒克的命令已经被禹业收到了。抗命是军人的死穴。长老也说过,让禹业网开一面,几乎不可能,但为了两万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如果能获得禹业的同情,我早有付出一切的觉悟,不管是身体还是生命,我都可以奉献。
是拒绝我?还是逼迫我?他会怎么做?
没想到,他说出的话却是:“我本也没想回去。”
什么?我以为是太紧张所以听错了。
他颇有耐心地笑道:“皇上不许我回去,我就不回去吧,索性在此多住些日子。”
“你不是来立功的吗?”我惊诧。
“在下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多到足以让我晚上睡不着觉,无需再加一笔。在下只是来读书的,顺便领略一下丛林的风貌。”他又像认真又像玩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