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钟家的男人个个混,那二叔就是最混的魔王,已经不甘于只在夜里闹鬼,大清早借着宿醉就拉扯起母亲,若不是二婶跟姑姑及时出现扇了二叔一通耳光,恐怕母亲就要从人变成鬼了。
借着这件事,母亲闹了一场,披头散发持着剪刀冲进爷爷奶奶的正房,把被扯烂的衣领和胳膊、肩颈上的淤青展示出来。那是我记忆里母亲唯一一次失态,失去了优雅和温文,像只愤怒的母兽,带着伤却让人更害怕,因为你知道她要不惜性命地反击了,哪怕杀不死你也要咬掉你的肉。这样的意志力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爷爷奶奶终于同意母亲带我搬出宅子,分了一份家产给她,不多,刚够她置个院子自立门户。
母亲带着我搬出钟家大宅的那天,二叔和二婶还在吵闹。
二叔吼:“要不是你不会生,我哪至于亲近那个半老徐娘。这也是爹的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传的都是钟家的宗。”
二婶哭:“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走吧。”母亲拍拍我。
“小晴。”一声细柔的轻唤传入我耳。
我回身,钟言站在檐下屋角的阴影里。
“二哥哥。”我看看他,又看看母亲。
母亲点点头。
我朝钟言走过去。
钟言是二叔和二婶的养子。那年二婶的孩子生下来就夭了。钟言是死了爹妈的孤儿,被拐子卖到钟家,本来是要养大了当仆人使唤的,结果摸骨的说他面相好,带运,能冲喜。二婶就收他当了养子,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儿子。一年年过去,二婶始终没有儿子,便越来越冷淡这个养子。渐渐地,钟言这个说不上是奴还是主的孩子,在钟家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没有别处可去,为了不被赶走或者迁怒,只好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被注意。他总躲在角落里,被阴影遮盖住,无声无息。
在钟家我和母亲是跟他说话最多的人。因为二婶经常忘了他,没带他的饭份。他不敢抗议,只好挨饿。母亲心细,留意到这个孩子的可怜,总招呼他到我们房里吃饭,给他盛的饭比我多,菜也给他拨一半。我抗议。母亲说:“言儿是男孩,该比女孩吃得多。”
我噘嘴,怪母亲偏心。
钟言端起碗,把他的饭拨一半到我碗里。
母亲拦着,说:“不必给她,她够吃。”
“不够,不够,我还要。”我故意闹。
钟言默默地把饭拨到我碗里。
母亲叹口气,一手拉我,一手拉他,把我的左胳膊跟他的右胳膊并排搁到一块,说:“晴儿,你自己看,谁身上的肉多?”
我的手臂如鼓胀的藕节,又白又胖。钟言的手臂像干枯的树杈,又黑又瘦,还带着伤——二叔喝多了会打他,二婶受了气会掐他。
我不好意思,把饭拨回钟言碗里,又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份也拨些给他。
他惶恐地推辞:“够了,太多了,吃不完。”
母亲欣慰地笑了:“吃吧吃吧,多吃一点。”边说边给他碗里夹荤菜。
钟言不再推辞,低着头,边吃饭边吸鼻子。
我走到屋檐下的阴影里,发现钟言的左眼一片淤青,几乎睁不开。我欲触碰,他下意识躲闪。
“二叔又打你了?”我问。
“嗯。”他答。
“疼吗?”我问。
“嗯。”他答。
“我要走了,跟我娘离开钟家单过。”我说。
“嗯。”他答。
我忽然有点儿难受,跑回母亲身边问:“娘,可以带二哥哥一起走吗?”
母亲看看依然躲在阴影下的钟言,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心疼、悲伤和无奈,缓缓地摇头。
我垂头丧气地又走回钟言跟前,摸遍了口袋,只摸出一袋杏仁,装在母亲亲手绣的一个香袋里。
“送你了。”我把香袋搁在钟言手上。
他攥住香袋,低下头,不停吸鼻子。
“二哥哥,我走了。”我说。
“嗯。”他答,没抬头。
我牵着母亲的手离开了钟家大宅。
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并不富裕但很自在,直到钟家人找上门来。来的是奶奶,如果是别人,母亲或许不会开门。
“选秀的诏命下来了,钟家只有晴儿一个适龄的女孩,只能让她进宫去。我知道你不愿意,这也没办法。”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