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寒碜他:“嗳嗳嗳,人家魏武王会写诗,你爹只会弯弓射大雕。”
“弯弓射雕的是我庶母,我爹才没那兴致,”他瞪我,无限沮丧,“魏武王的儿子也会写诗,我爹的儿子——”
我于是安抚他:“放心,我不嫌弃你。”
是在梦里吧,夏夜的月华澄净如青玉,泛舟水上,有远远笙箫,借一分水音,衬三分夜色,轻幽淡远,到夜色渐深,花木葱茏中,纺织娘琴丝里念着世间儿女,一声声旖旎,有人对酒当歌,就有人酣然醉去。
……都是梦里吧。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但是大将军终究不比世子逍遥,三月底回京,四月里又传来西道大行台石景叛乱的消息,焦头烂额大半年,总算逼得石景南逃,祸害他国去,这边马不停蹄跟他后头收拾残局,倒是吞了两淮二十三州,捡到老大一个便宜。
到种种忙完,已经是来年。
新年里接神,踩岁,饮屠苏,合家团圆在晋阳,子惠底下很有几个弟妹,除去陆子进,年岁都还小。子惠十二岁到邺城开府辅政,少回晋阳,与弟妹都不亲近,我因妾身未明,扮个小厮就跟去了。
被陆子进认出来,嘻嘻调笑:“明明我先遇见你。”
“嗯哪,侯爷叫我去行刺阿惠。”我取酒给他,毫不留情撕下他多情假面,却并不问他为什么发动那些明显不能成事的行刺,又为什么不过问行刺的结果、刺客的下落,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我可以插手。
他连饮了几盅,靠在案上,支颐看我:“阿离可知兄长最近在忙些什么?”
“不知。”
“不想知道?”
“不想。”
陆子进于是长叹:“阿离是几时起,对我兄长如是放心?”
我反问他:“我不放心,有用么?”
他怔住,忽笑道:“阿离你总叫我意外,我真怕自己有天会后悔。”
我挑挑眉,忍住没问他后悔什么……但是我很快知道了子惠在忙什么。
那是三月,三月三曲水流觞,听说灵泉寺桃花开了,知子惠不得闲,也就没提,独自前去。灵泉寺在城西灵宝山南麓,寺中幽泉,曲曲折折,泉边桃树三千,繁叶青青,繁花灿灿,如云霞织锦,让人目眩神迷,走马观花,忽听得有女子笑语:“仲华今日衣裙,可与桃花争艳了。”
好奇心起,探头去看,只见一群贵族少女,穿戴得花团锦簇,中有一人,背影格外窈窕,鸦鸦乌发,发上珍珠簪,耳中明月珰,上身丁香素面交领短襦袄,腰下系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浅青披帛上细绘的花,一朵盛开,如丹阳春醉,一朵待放,如明月含羞。
有人问:“……是大将军所赠?”
少女微微垂头,露出莹白一段粉颈,没有应话。
先前夸她的那名女子又道:“仲华与大将军好事将近了么?”
少女嘤嘤细语:“约是四月初,梅子青时。”
周遭女伴纷纷打趣她,或艳羡大将军英武,或赞佳期良年,又言说嫁衣添妆,少女淡粉的耳垂慢慢转为绯色,我正琢磨“大将军”三个字好生耳熟,忽有男子声音遥遥传来:“仲华在么?”
林中登时静下去,少女微提了声,应道:“在的。”
便有婢子进林献花:“大将军见桃花颜色好,特摘了送与娘子插戴。”
我于是忽然记起那个男声,也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大将军何许人也,他并不曾问过我穿什么衣,戴什么花,更勿论钗环头面,胭脂水粉,我亦习惯了青衣素容,只当他不喜,却原来,并非如此么?
我有心看那少女容颜,到真真看到,还是怔住,之前之后许多关节,忽然就明白过来,难怪当初陆子进救我,难怪当初陆子进笃定他不会杀我,难怪当初天子在床闱私地看见我,不好多问,一惊而走,难怪他当初说,我长得像世子妃……那确实是像的。
那确实是像的……我靠着树干,默默地想,有桃花一片一片,从头顶落下来,堆积在脚边,如胭脂,如锦绣,如所有不可能再来过的时光。
听说桃花酿酒极好,只是我这样的俗人,终究不配这些雅事,也就罢了,取了清酒,一个人慢慢喝,喝了多少不记得,子惠回来时候还没有醉,我跟他说:“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蜀中,想必师父会想我,如今是该回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