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是千里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但是后悔从来都无济于事,如今所愿,不过有得一日,算得一日。
我早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在某一天突然结束,但是我并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鲜血淋漓。
八月,暑气散尽,木樨开始香了,这样好的月亮,大约是中秋,我抱膝屋上,当初有人陪我上房揭瓦,下地偷瓜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好,如今他独坐静室,如今我独享桂华,咫尺如天涯,始知当初欢喜。
“吱呀——”有人推门而入。
“出去!”随即就传来子惠喝斥:“我未传膳,你来做什么,出去!”
侍人唯唯而退,至门口,脚步声忽然怪异,低头看去,那人猛地掀翻食盘,挥刀砍过去:“我来杀你!”
变起突然,子惠手无寸铁,就只能闪避,闪开第一刀,第二刀又劈至,我脑袋里嗡地一声,直接就跳了下去,大声喝道:“住手!”
原是想惊动侍卫,不想并没有侍卫闻声赶来,这人却真的住了手,子惠哈哈大笑:“阿离阿离,我看你还忍得到几时。”
登时就懵了,忽又明白过来,他是早知我在他左右,多半也知道我为什么不现身,于是设下这样一个圈套,引我入彀,无非知我放不下他,一时欢喜,一时苦涩,欢喜他肯为我用心如此,苦涩便如此用心,也回天无力。
他挥手道:“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侍人应诺,果然就退了出去,连门都带上。
就只剩下我与他,静室之中,彼此呼吸绵密悠长,我苦笑:“大将军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把侍卫都支开,要真有个心怀叵测的……”
“不支开他们,你怎生进来?”他在灯下凝视我,这般容色,这般深情,又这般佻脱这般任性妄为,宛然还如当日,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也没什么不好,金尊玉贵的公主……”
“你见过她了?”
我低声道:“是。”
“长得很像可是?”他眉飞色舞,“我猜当时二郎找你来,就因为你长得像她——”
就因为我长得像她么?我一怔,登时醒悟过来,脱口道:“所以你就想,可以留下我,给公主当替身?”
他歪头打量我:“你不愿意?”
我凉凉地道:“替生还是替死?”
他再怔了一下,轰然大笑:“阿离阿离,你也有这么傻的时候,我怎么舍得叫你替人死……你想想,只要将她贴身的婢子侍人调开,谁知你不是公主?”
我微微一笑,他今日自然作如是想,只怕当初,见我之初,未必做如是想,只是到如今,到底他有一分真心,我有一分真意,又如何好再追究从前。却仍懊恼:“可是你送她衣裳——”
他觑我笑:“以后不会了。”
我不依不饶:“可是你给她摘花——”
他唇上笑意愈浓,忽捂腮叫道:“哎哟阿离我牙好酸。”
气结踩他,他抱脚雪雪呼痛,我揪住他衣领逼问:“那她怎么办?”
他静下来,抚弄我鬓边碎发:“阿离,你分明知道我要做什么,用你替她,是给她一条生路……阿离阿离,你还是不信我么?”
是,我知道,自古被禅让的皇帝下场都不过如此,何况公主。
猛听他问“你还是不信我么”,虽仍似调笑,话意里却明明白白的凄苦……到底他知我,知如我信他,当初陆子进戏言,我不会不敢问个明白;如我信他,不会在撞见公主之后托词远遁;如我信他,就不会夜夜来探,而始终不肯现身,如我信他……他也不必迟迟不婚,更不必出此下策,以身犯险。
我试图如他在我们重逢于玉璧城时候那样,坦坦荡荡答他“我并没有不信你”,但是没有成功,我终究不舍得谎言欺他,就只踮起脚,轻吻他的眼睛:“以后……”以后,是的我终于开始想以后,以后我们还有那样长那样长的时光可以相守,可以让日月见证,他值得信,我应该信。
我这样想,但是命运并没有再给我们机会。
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响起,粗暴地踏碎此生最后的宁静,我心下诧异,回头看时,门被推开,是有人去而复返,领六七人一拥而入,使刀的,擅箭的,耍流星锤的……极淡极淡的木樨香盈盈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