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秉文便沉默着不说话了。
从学校门口走到宿舍,距离并不短。两个人慢慢地走着,渐渐地,小婵也微微平复了心情。
她自以为是十分了解迟秉文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
一年前冯小婵再四的同他表白,也不知是第几次表白了——他终于答应,说可以同她试试看。但长时间相处下来,冯小婵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
不能说他这个人对于爱情不专一,她觉得,他恐怕天生的就是一种温吞水的性子——对谁也不大上心,对谁也没什么脾气。
连迟秉文自己也是这样想。
但是他现在却又忽然发觉,也许他比他所想的要来得更热情一些。要不然,那天晚上怎么会气恼到失掉理性——人家骗他,他最多再不同那人往来,却绝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的冷嘲热讽,甚至抑制不住的狠狠扳住了她的面颊,隐隐地有一种暴虐的冲动。
然而他当时竟是真的这样做了,他感到不可思议。
空中的树叶落下来,像一场厚重而舒缓的雨。
他将小婵送到宿舍大门的门口,便停了下来。小婵望了望周末人迹稀少的宿舍楼,忽然一转身扑向了他的怀里,迟秉文吃惊的朝后退了一步,然而小婵的一双手,不知怎么像是忽然生了无穷的力量似的,攀住了他的腰间不放。
他只能由她抱着。好半晌,终于轻轻地把她推开了一步,叹了口气道:“小婵,当初你要是随便同学校里的其他正经人家的男学生谈恋爱,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有家室拖累的有妇之夫——”
冯小婵隐隐的能猜到他要说些什么,这会儿抿紧了唇,不作声。
天气骤冷。灰色的蒙着薄雾的天,宿舍大门前南北大通的一条大路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历经百年,仍旧忠诚的立在那里,一棵一棵。
他终于低低地开口:“小婵,是我耽误了你。”
她顺了一顺目,低下头道:“这不关您的事儿。”顿了顿,语气又坚定了一些:“这条路本就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真要说起来,是我自己耽误了自己,不关您的事儿。”
说完这一句,她勉力抑住自己最末那声颤颤的尾音,一转身便跑回了宿舍楼里。
迟秉文看着她消失在宿舍大门前的背影,烦躁地,又重重的留下了一声太息。
夜幕四沉,各家各户挨次的点起了烛火,有钱人家里便点上了电灯。路两旁的草地上虫声唧唧,夜晚风凉,露水很重。
凉风一阵阵地吹到迟秉文的脸上来,本来是有三分酒意的,到了此时,酒也醒了。
他不知怎么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迟公馆的这一片巷堂里来。
巷堂口的那间炒货店早已上了排门,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底,大口的炒锅就直愣愣的支在店门口,黑漆漆的在那里,磕了一地煤灰,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守夜的更夫敲着梆点,慢慢腾腾的往前挪动。
他远远地望见迟公馆的大门虚掩着。他怕迎面撞见家里的人,便走到了公馆后门的黑沉沉的小巷子里去。
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瘦鹃的影子正走来走去。
其实他本想叫陈伯恭不要把信送到迟公馆里去了的,然而到底是没赶上。那一晚他喝了许多的酒,一觉醒来后已是日头偏西。他匆匆忙忙地从学工宿舍里赶去陈公馆,却得知陈伯恭已将那信在一个钟头以前托人送到了他家里去。
隔着一段楼上楼下的距离,他看不清瘦鹃在屋子里到底在做些什么。她何以来来回回的在房里踱步?何以又摆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何以把一头如瀑的黑发绑成一个有如马尾的形状?
他当然不知道,瘦鹃是在来回走动着消食,也不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势是她在习练瑜伽,更不知道,她头顶着的发型就是现代世界里异常普通的马尾辫。
瘦鹃做完最后一个“挺尸式”瑜伽体式,准备去洗澡了,便走过去要关窗子。
窗子是外开式的,她探出一颗脑袋,收了抵住窗沿的小棍,身子朝外半探着,眼角余光一瞟,便瞧见楼底下黑沉沉的好像立了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的像要跳出嗓子眼儿。她在脑子里脑补了很多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场景,不由得汗毛倒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