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庭轩_作者:辛陌离(17)

2018-10-25 辛陌离

  这两种情绪都支配着他刻意地走得很慢。有多慢呢?几乎是在散步。而散步时,最放松的不是身体,而是思想,他也向来喜欢这种天马行空恣意疏荡的思考。

  风吹面不寒,雨沾衣未湿,这样温柔的天气,就是有伞在手,他也不会去撑开。他偶尔还停下,看树干琥珀中的蚂蚁,看流云变幻不同的形状,站累了,又走起来,他走路喜欢背着右手,左手却横放在腹前,让人感觉他在平地上骑着马。但此刻,御风没跟来,它的僵绳将要被握在十九岁的还像个小孩子的满庭霜手里。

  想起满庭霜,他闲闲的脚步突然软了一下。满庭霜从后环抱住他的时候,他感觉她的身体就如刚被用热水洗净的糯米全倾覆在他背上。他一贯清冷的脸上,竟也不受控制地有了红晕。

  十七岁之前,他尚不理解姨婆和那狠心的柳杀刀从生至死,仿佛不过见了区区几面,为何痴心的姨婆甘愿为狠心的柳杀刀空等五年,直到初见十六岁的满庭霜时,他突然就明白了。

  同时这一眼让他顿悟了许多道理,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比如爱是最不能用逻辑来判断的情感,比如一见钟情不一定是因为相貌,因为眼前的满庭霜就戴着薄纱。

  满庭霜说她只允许未来的丈夫看她及笄后的相貌,因此要戴着面纱。面纱遮住满庭霜除眼睛外所有的五官,如果一见钟情钟的是脸,他已经不能够完全同意这句话了。

  满庭霜来了三年,便已完全把他的心思牵过去大半,他的轻功一直故意学不好,谁说不是潜意识的唆使。

  如今他一只脚已踏进江湖,满庭霜曾在江湖上留下名声,自己能不能听到呢?他忽然期待起来。又意识到满庭霜此刻或许已飞到了玉山,替他打听史老太君的后人。她那样不讲道理的霸道会不会碰上荆棘呢?他又极度担心起来。

  路过一家茶摊,他坐下来歇歇脚,茶水入喉,立即将他所有遐思都掐断了。这茶水,似泔水,那茶叶,虽是初冬,新茶未采,也不至于黑如煤炭,老如焦纸,而味,似泥潭令人作呕。

  他看向茶棚里面,见一个女人是用木炭烧火在煮茶,木炭的灰屑冉冉在茶壶口逡巡。他又见旁人喝之无觉,于是偷偷地将茶碗藏于袖间,拂袖时,便将茶水不动声色倾倒在脚下,茶水裹着泥土,似一条污水沟流向桌腿那头。

  碗已空,污水的源头已经枯竭,这污水沟还没有停止流泻的迹象,他稍抬眼观察这脉络,如觅食的蛇如起伏的山峦,还有些像怀素的草书,不过这一捺,有点太飘了。他兀自沉想着,污水的尽头忽然断于一双白鞋下,这鞋是纯白的,没有一点花纹,鞋帮的针法也简单。这样素雅的、干净的鞋子?他想这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个单纯而且脆弱的人。

  他慢慢抬头,好让猜想的证实有个缓冲的机会。眼神到这人的腰间,裙裾和香囊的穿戴说明面前站着的是个女人,这个女人亦用兵器,女人右手握住剑鞘,拇指轻压住剑把。这是一柄长剑,女人用这么长的剑,倒是很少见,他对她的兴趣又增了几分,表现在抬头的速度上,便是快了好几倍。

  她不高却匀称,算个七分美人,如果她肯笑,就是十分。

  女人道:“吴轩泥!”

  他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道:“我是来杀你的!”

  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等你死的时候,不会让你做个糊涂鬼!”

  女人忽抽出长剑,好亮的白光,刺晃了他的眼。女人的长剑由下向上砍去,锋利的刀刃瞬间将桌子劈成两半,他踩着板凳朝后躲,稳稳落在另一桌旁。

  这桌人三女一男,三女异口同声叫“公子小心”,已起身团团围住一位男子,对她虎视眈眈。而那男子仍在喝酒吃肉,对这“风月债”不闻不问。

  她举起这把长剑,实在与她的小巧不相称,你不能想象苏小小拿着方天画戟上阵杀敌,便也不能想象这个女人拿着只比自己身高矮两尺的剑,舞出多么灵巧和凌厉的剑招。她用起来实在蹩脚,只此一招,他已知道这女人的武功,不过入门,或许连他体弱力怯的大哥都敌不过。

  女人又刺来软软的几剑,他躲得也乏了,一个格挡,空手没收了她的剑。

  女人只生气地,冷眼瞪他,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他将这把长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瞧个究竟。

  剑不算好,不过顺手,这长剑的剑穗上挂着女人的荷包,上还绣着一个“叶”字,“叶”使他想起一个死人的名字,他道:“叶志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