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眼神依然像当年嫁给他时那样清澈无邪,而他则已在这些年的争斗中变得十分沧桑。
他忽然想起今晨收到的母亲的来信,犹豫了一下,他说:“母亲叫我替她向父亲要一份休书……你,想要吗?”
公主嫁给他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中,前半段他在萧子钊军府中做谘议参军,很少回家。那时他还年轻气盛,但凡在外遇到什么不如意,回家必对妻子冷脸相待。后半段他老练了,学会隐藏情绪了,又开始假装庸俗无能,对外声称家有悍妻难以取悦,并以此为借口跟纨绔子弟们花天酒地。
他是没把女人带回家,但他这个丈夫,难道有比他父亲好吗?高义觉得,萧清音应该很后悔嫁给自己。
萧清音的回应依然慢半拍。高义以为,她是在考虑是否要看在自己时日无多的份上说谎安慰他,结果却是她笑着说:“我是公主。”
高义这才意识到,这位妻子并非真的“不苟言笑”,她只是慢热。你若只在她身边呆一刻钟,她当然来不及对你笑。你呆得久了,就能看到她越来越多的情绪。怪只怪他少年时太心急。
萧清音的意思是,身为公主,她若真的后悔,完全有提出离绝婚姻的主动权,怎么会等高义来休她?
“我听说,男人都好色……”萧清音解释道,“我想嫁给谁都差不多。”
高义的心情才好了没多会儿,就被公主这句话拍落谷底。
她不是痴心不悔,只是觉得嫁给谁都一样。
“太阳好大,我得回房了。”萧清音道。
高义抬头望了望天,皱了下眉头,说:“这分明是阴天。”
“哦,是的。”萧清音不急不慢地答道,“我怕光,一到中午,就不能在外面呆着,眼睛疼。”
“这是什么毛病?”高义还是头一回听说,“叫大夫来看过吗?”
高义居然在关心自己的病情,这让萧清音觉得有点新鲜。她回道:“没什么,小时候哭得多了缘故。”
她有点不好意思,补了一句:“我是不是太娇气了?”
高义不敢追问她曾经有多少眼泪为自己而落,最后才变得像修道士一样木然寡欲。
“既然如此,赶紧回房吧。”高义说。
萧清音缓缓起身,朝房门走去。高义跟在她后面。
还没走进屋里,高义忽感毒性发作,脚软了一下。萧清音赶忙搀住他,眼神中有关切。
“我听说雁荡山中有高人,说不定能解你的毒。”萧清音道,“你不舒服的话,也回房去歇着吧。”
“我要歇你这儿。”寻常的一句话,高义说出口后,竟有几分耳热。
萧清音歪着脖子对他笑了下,扶他跨入门槛。
“既然你不想离婚……等我走了,你再改嫁。”高义道,“或者不要改嫁了,你多养几个男宠,比较省心。”
萧清音又是许久没有回话,手里忙碌着什么,高义盯眼瞧着,发现她是在准备笔墨。
“我要画一个你。”萧清音笑道,“以后照着你的模样找男宠。你坐好。”
这固是玩笑话,但高义还是乖乖地端坐于前,等她落笔。
两人就这样闲聊了一整天。
陆南生取得和议后来到武昌,此时高义夫妇已顺流东去,而抱着阿苕的万弗萱尚在路中。
高衍觉出了家书中高义的古怪,没等高义到临海郡,他便逆流而上,去寻阳等着接他。两人相见后前嫌冰释,但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
两年后,高衍在建康城中得到了长兄离世的消息。
据说高义死前十分安详。他看着自己致力推行的新政终于在几经波折后通行天下,看着寒人士族的上升为腐朽的晋廷注入了新鲜血液,看着陆南生、季伯卿、桓翀三位纯臣勇将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看着四弟高熹为鲜卑朝廷制定礼乐,想到就算那些死而不僵的豪族还想兴风作浪,也会被新晋士族牢牢压制,等他一走,他们更是讨债无门,便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所有罪孽他一力承担,就让高衍清白上道,弟绍兄志,夫复何求?
又过了几年,清明节,春光明媚,陆南生和离容带着六岁的阿苕来到雁荡山下,为高义扫墓。
“这是你大舅长眠之地。”离容对阿苕说,“舅妈住在山上的道观里,是个很漂亮的公主哦,想不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