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衍也猜出了眼前人的来历,他当然也是有门户之见的,但他毕竟在洛阳见识过太多不学无术的贵游子弟,更明白无数英杰皆起自寒微的道理,所以他不敢怠慢气质英武的邢量远,恭敬地揖了一揖。这个动作,让邢量远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贤母无庸子,三郎的风度,真叫人望而心折。”礼尚往来,邢量远用一句半真半假的吹捧回敬高衍。
“高公子这一路来得不易,夜色已深,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冯云关切道,“崔小姐,西面空房多,本官早些时候已让人收拾出来了,有劳你带公子过去。”
“崔小姐?”高衍一脸狐疑,看向离容。
“哈哈哈,看来高公子还不知道这事,有意思。”邢量远将手搭在高衍肩上,笑道,“令堂已将离容姑娘认作干女儿,随她姓崔。那崔小姐算不算是公子的干妹妹呢?一个姓高,一个姓崔,听上去倒像表兄妹。若真算是表妹,说不定还可以结一个亲上加亲。月色正佳,西面最清静,二位不妨去那儿好好理一理,叙一叙。”
“邢公子饶了我吧。”离容没好气地想推开挡路的邢量远,对方却纹丝不动。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邢量远摆明了嘲笑初见离容时她自称“君子”的那番话,俯身在她耳边道,“想让我让道,你说一声便是。总这样鲁莽,又摔了怎么办?你是先生,我听你的。”
邢量远暧昧的举动使高衍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他匆匆对二人再行了个礼,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少爷!”离容轻提裙摆快步跟上。
西面确实安静,仅首尾两个房间住了人,且都已歇下。
离容早就跑到了高衍前头,每个空房间她都进去看了一圈,比较之后,她选出了家具最全、空间也最大的一间,请高衍入住。
高衍坐定,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离容一拍大腿,说了声“等等”,转身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回来了,手里抱了个炉子。
“少爷,这个是用来烧水的。你胃不好,平时切忌喝凉水。”她解释道,“不知道夫人会不会给你安排侍婢……可能没有,这里人手紧缺。你……会烧水么?”
刚才在母亲房中时,高衍已了解到离容如今在秋山坞教书,所以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在这边伺候他,这一点他有数。
“少爷,那天……大公子放了我一马。事情都过去了,你不会再追究了吧?”离容见高衍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道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的话,我就先退下——”离容边说边悄悄后退,低着头,瞅着地板,不敢直视高衍,却见地板上高衍的影子突然变长变大,向她扑来。
“啊!!”急急转身逃跑的离容被身后人猛地勒住了脖子,她用嘶哑的嗓音哀求道,“少、少爷饶命!”
脖子上的力道没有加重,只是强迫她的后脑勺贴在身后人的胸口上。
高衍好像想说什么,但不想面对面地说。不过即使站在离容背后,要讲出下面这句话,对他来说也很不容易:
“那天,我……不是真的想杀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有什么必要跟这个丫头解释?正当他想松开离容并让她滚蛋时,却发觉手背一热……
那是怀中人的泪水。
他有多久没见这丫头哭了?大概从离容八九岁起,任凭高衍如何挑剔责骂,离容都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离容转身面对高衍,眼泪擦干了,眼眶却还是红的。从前她不觉得需要跟高衍多说什么,因为二人只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主人责罚奴婢,可以有理由,也可以纯为出气,而身为奴婢的本分就是逆来顺受。高衍那一个“杀”字,更让她确认了这种身份上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样也好,清楚明白,省得她胡思乱想。但是,刚才、就在刚才,高衍居然向她解释,他并不想杀她……
“少爷……”离容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九年来她唯一想问的一个问题,“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夫人说要把我嫁给你吗?”
半晌后,她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嗯”字。
流着泪的她忽然笑了,她用袖子抹抹眼睛,对高衍说:“少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