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香汤沐浴,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才得以放松,四月南京,暖风习习,她性温怕热,浴后只穿了白色纱衫儿,趿了金菊丝绣鞋,执把纨扇在水榭廊下走动,此时皓月当空,万盏水晶灯高悬,江南园林的行宫,真若琉璃世界,珠宝乾坤,奢侈华美,如梦似幻。
九曲桥上,着一袭青衫的织锦迤逦行来,到了洛英跟前,蹲身福道:“万岁爷回来了,等着姑娘过去呢。”
“这就去吗?衣服刚换上!”陪伴他理政,这身不妥帖,洛英懒怠得有些不想更衣。
织锦道:“万岁爷体恤姑娘,说无关人都谴走了,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不打紧的。还说,想这一天,姑娘必跟…”说到此,只是笑。
“跟什么?”洛英摇着扇子由织锦引路,问:“小丫头,说话吞吞吐吐地。他说我什么来着?”
“姑娘宽宏些个!”织锦笑道:“万岁爷说姑娘这一天跟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似的,肯定满头满脑地不自在,现在大概在后悔,还不如在船上猫着清闲。”
洛英掩扇笑:“ 他真了解我,我刚才还真这么想来着!”又假意恼:“但凭什么把我比做猴子?还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哼,我跟他算账去!”
“姑娘别恼!”织锦道:“万岁爷是最端肃凝正的,平日里奴才们跟前一个字都难以听到,他今天这么说,就是让奴婢带话给姑娘,不过是博姑娘一笑罢了!”
主婢们说笑间,走过九曲桥,穿过一条游廊,到了皇帝办公的沁水轩,侍卫们尽数散去,只留了二三侍女伺候,洛英迈步进门的时候,他正伏案,直到她走到他桌旁,那熟悉的香气袭人,才抬起头来。
蓬松盘发斜插了一朵玉兰,她穿着白纱衫儿,执着白玉兰缂丝纨扇,俏生生地玉立着,仿佛寒宫仙子降临,见者忘俗,康熙满腹心事,一笑间,掩瞒下去。
“天也不曾热到这个份上吧!”他从案几后站起来,走到她身旁,背靠着书案,笑道:“你怎么就穿这么少?”
“刚沐浴,正出汗呢!”她端详他:“你说不讲究,我就这么来了。”
“还出汗吗?”他摸一下她的手:“手上一点都不暖。你就是贪凉,对身子没什么好处,你有气血瘀滞的不足之症,这方面不可太任性了。”
“是了!是了!”她往他身边凑去,挽住他的臂弯,道:“那你让我靠靠,我就暖了。”
皇帝靠着书案,洛英靠着皇帝,他顺便搂住她的腰,侍女们都低下了头,织锦曲身退下:“奴婢给姑娘取衣服去!”
一时半会儿是看不下文件了,皇帝单手取下鼻梁上的金丝圆框眼镜,搁在案上,她见了,恍然低呼一声,道:“怪不得刚才看你觉得不一样,原来戴上眼镜了。以前没见你戴过?”
“有些时候了!”鼻梁有些酸,他揉了揉,说:“不常带,因为总能看清楚一些。今天上前朝孝陵,才发现真不行,那碑刻上的小字,要不是看过书有些记忆,好多都看不清。这不,回来就戴上这劳什子了!”说着叹气道:“我大概老了!不认不成!”
“老什么?四十几,阅历丰富,精力充沛,头脑冷静,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洛英急忙打断,他说自己老,仿佛无坚不摧的人猝不及防地把弱点展现出来,令她难以接受。她仔细瞧,他现在的样子,好似蘸饱了墨的毛笔,酣畅淋漓,风采正盛,但眼花的确是事实,她寻找理由替他排解:“像你这样,每天阅读大量的文件,舟楫车马,不休不止,太费眼睛了,是人都要眼花!跟年龄无关!”
“或许如此!” 他嘿然一笑,释放出惶然的情绪,道:“想起来叫人恍惚,再过几天就四十六了!人啊,不管做多少事,都要老,都要死。万岁!哪真有万岁的?朱元璋,叫花子成了皇帝,杀过的人血流堪比长江,享了极致的福,造了无边的孽,结果呢,还是黄土陇中,一堆白骨。堂皇的陵,被我这个异族皇帝用来笼络人心。以后我死,绝不修这样的陵墓,劳命伤财,一无裨益!”
大概刚祭拜了陵墓,所以感慨万千,生老病死是人类永远跨不过去的坎,他再圣明,也不例外。洛英心情陡然沉重,脸上的神色也轻快不起来了,沉默了半晌,轻声慰道:“这些老啊,死啊,真不象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想那么多,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