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离得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盼着在门缝中见到她,那条门缝却被合上了。
“人都死了,还说他,我错了,我又错了!” 他看着那条门缝,细长的一条,像难于逾越的天堑。“他没错,错全在我,不说了,不说了…”
房内没有声音,这一扇实心木门,没有镂空,没有雕花,看不出人是不是在门后。他走几步,到了窗下,纸糊的窗,无处张望,只好又回到门外,负手在背,侧对着门板,说:“把所有人都撇去了,就你和我,你说说,我待你如何?我是骗过你,我是瞒过你,但是,要不骗你,瞒你,你怎么能够待在我身边?我是那么地,…”
他低下头,那道青砖檐瓦下滤过来的白月光,斜在他的平口履上。
“那么…地…在意你!”
门后有气息,也许她在叹气,控制着,不想让他听到,他心头升起了希望,巴巴地望着这道木门,脚点地的声音,非常轻,仿佛羽毛飘落在地,他却感受到了,以为要开门,退出一步站好,免得她一开门,迎头看到吓一跳。
然而,终于,那声也远了,消失无踪,就是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见。
他在门口徘徊,走几步,抬头看一眼这扇门,渐渐那木头纹理的图案都记熟了,月亮升到屋顶,不走出廊下是看不到的,银色的世界,夜深了,风停了,虫子不叫了,竹叶蕉叶不动了。
不再爱他!不再理他!连看一眼都不情愿!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瞅着这扇门,今天是他寿辰,按去年四月十五晚上她用泪水和红唇做的承诺,原以为今年此时,寿宴摆在畅春园,宴后,他回到清溪书屋,她在那清溪旁边,牡丹花前,玉兰香中等他,手里抱着孩子,刚刚满月的孩子。
孩子伸出双手扑向他,粉妆玉琢的孩子,柔柔的一团,那么小,他单手就可以抱住,空出另一手,搂过她的肩,此时空中升腾起烟花,五彩斑斓璀璨,盖满了夜空。
那一场他和她没有看完的烟花!
还有一首没有唱完的歌!
他往后退,退到廊柱上,脚步一斜,滑下一步台阶,踉跄几步,才在青砖地上站定了。他很难过,难过地不知道怎么才好,于是低下了头,像个低头找路的迷途之人。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绸袍子,腰间系了白玉的腰带,腰带一侧,挂着一个香囊,黑色的锦,绿中带白的牡丹花,由于经常携带,锦缎起了毛,花线褪了色。
把香囊解下来,本想放在桌上,见桌上的碗碟还在,杯盘狼藉地,于是转身,寻来找去,还是那杆翠竹干净,于是走过去,把香囊系在竹梢上,竹梢受了重,沉坠下来,他怕那竹杆要断,看着,竹杆晃了晃,只是弯着,也就静止了。
这样好!这样她够得着!他想。
“你给我绣的香囊,我每天挂,整一年,已经不香了。”他站在月下竹边,没有香囊,他身上的烟灰长袍和白玉腰带银光下一片净白,她说他穿黑色显得尊雅,其实他一身白更加俊逸,他从小就这样,什么颜色的衣服到他身上,都有风骨,都有姿容,人群中一站,龙姿凤表,鹤立鸡群。不消说现在还未到半百,就是活到八十岁,一百岁,永远是最瞩目的一个。
“她们调的香,总不是那个味儿。我现把它挂在竹梢上,你若有心,把香填上,让认秋派人送过来,我还能挂一年。” 他说着,背起手,放在身后,慢慢踱步开去,嗓子有些窒:“若嫌麻烦,没空填香,也不 …打紧。”
已到了石桌旁,双臂撑住了,看着那面碗底残余的一点汤,道:“你就把它收了走,我以后… 再也不...戴…就是! “
这之后便是长长的沉默,他坐在石凳上,把杯里的酒喝完,壶里还有酒,但是他没心情喝了,转过身子,对着那禅房坐着,那房内没有灯,没有声息,空洞安静,仿佛没人住似的。
明明那人就在里面,要么,瘦弱的身子靠在床上,要么,站在桌前,用骨瘦如材的手臂撑着桌沿。
他疑心她在哑哑地哭,用什么东西捂住了,为了不让他听到。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和她的心意是相通的,不管隔多远,都能感受得到。
认秋隔院听了许久,没有人声,于是穿廊过来收拾碗碟,到了近前,只见皇帝坐在石凳上,两臂搁在膝盖上,两眼呆滞着望着禅房。
“万岁爷!万岁爷!” 她唤了两声,眼泪便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