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蟠桃惶恐的背影,曹震忍不住说:“我这么可怕?她看见我,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
夏云掩嘴偷笑,不敢直说。“渴不渴?还是我进去倒杯茶给您?”
曹震摇头。“你忙你的。”
多看他一眼后,夏云再次蹲下,把一颗颗泡在水里的青梅洗净,用一旁扁平的黑石轻轻敲破,再丢到另一盆井水里。
“以前做过?”瞧她熟稔的。
她抬起眼看他。“是啊,我家园子也栽了两株梅——”
话出口后她才记起,那两株梅,好像正是由曹家移枝过去。
曹震似也忆起,脸色倏地变了。
不再说话,他袖子一甩迳自进屋。
夏云在外头多留了一会儿,直到百多颗青梅全数弄好,才唤来蟠桃替手。
蟠桃过来时递给夏云一碟蜂糖糕,是柯总管知道自家少爷在“碧漪堂”,特意命人送来。
“小姐,”蟠桃窃声。“奴婢刚往厅上瞄了一眼,曹爷不大开心?”
是她的错。夏云轻轻一叹,愁着不知怎么弥补方才的失言,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像她这样,明知道曹夏两家的渊源不能提,她偏又有口无心地说了出来。
进了厅堂,没看见他身影,正想着他该不会走掉了,却听见房里传来声音。
她心一惊,忽然记不起她昨儿偷空绣缝的“东西”,蟠桃收好了没有。
她端着木盘,急匆匆地闯进房里。“曹爷——”
正在花绷边看绣的曹震回头。“怎么?”
“柯总管送来糕点——”说时她眼睛一溜,确定那“东西”没搁在几上,这才松了口气。“要不要我泡壶茶过来?”
曹震回过头去,虽没说话,夏云却心领神会。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难说,明明该是互相仇恨的两人,却在很多小事上颇有默契。
她尽心地沏来一壶上好的龙井,当淡绿的茶汤注入青色的茶碗中,淡雅的茶香引来曹震的注目。他袍子一撩,落坐在房中椅上。
夏云递来茶碗,同时盛了一块蜂糖糕到他面前。
鹅黄香甜、上头布满蜂巢似小洞的蜂糖糕入嘴清甜,配上龙井,本是一绝。曹震伴着她静静把糕点吃完,之后又续了杯茶,才抬头问她刺绣的事。
刚一边看她的“睡莲图”,他突然想起计家那艳丽有余,却细致不足的绣样。心里暗奇,同样是绣坊,夏家却没这方面的困扰。为什么?
“若有一家老店,空有名声,绣艺却已大不如前,你怎么处置?”
她搁下手里的竹叉,抹了抹嘴。“两个方式,一个治标一个治本。治标是多找人请教,看见模样灵巧的绣片,一定得买回来细心研究人家如何绣——”
这法子他知道,像他过来老看着“睡莲图”,就是在拆解她如何走针。“治本呢?”
“读书。”她答得笃定。“我大娘说,女子读书,便能养心,养心之后再学技,就能超脱平庸,多几分写意。”
曹震眯起眼。这种“养心”技法,世上有几户人家做得?难怪夏家绣活会独占鳌头。
但这么一想,他心里又闷了。凭什么夏家做得的事,他曹家做不得?
他主意打定,回头就送几个有天分的绣女上私塾念书去!
夏云又说了。“但是,读书的人绝对不能是外人。”
他眉一皱,正想问为什么,可思绪一转便晓得了。
要是外人念了书,再学了技,万一起了二心,哪还留得住人。
这么一想,就知道夏云大娘当年的用心。
当时听她说起,她大娘在她五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要她描图擎针、上私塾念书,乍听是刻薄了点。可要不是当年的刻薄,哪能养出她这么玲珑剔透的人儿,跟一双巧夺天工的纤手?
反观他们曹家——他恨恨地想,就缺了这样一个人才。
他自忖,要是爹当年不那么早死,说不定还能续个弦,帮他添几个妹妹壮实他们曹家家业……一思及此,方才被她口中那两株梅挑起的怨慰,倏地又冒了上来。
都怪她爹背信忘义,气死了爹!
他黑着脸坐上床沿,下巴一点要她过来伺候。
夏云一瞧他脸色,就知道他的心情,细索方才对话,她倏地明白事出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