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什么也说不好。更何况自己似乎是占了上风的。但连“占了上风”这种判断我都没法甘之如饴。何来的“上”,何来的“下”呢。必须是同一个层面,同一件事里,对着同一个参照才会有的比较吧。
这须臾就成了形的索然寡味果然是因为,我不喜爱去争夺一份——无论它是什么吗。我永远没有那样高昂的斗志。人生至此我都活得非常平和而中庸。考试八成会挂吧,那就准备重考咯。快赶不上末班车了,那就住个一晚。美味的餐厅要排很久很久的队,回家吸面条呗。乙方提出的条件过高,那就把它换掉。得力的属下想要离职,虽然挺遗憾的,但还是祝他一路顺风——本来也,没有什么是需要豁出性命去追求的东西,至少生长在和平年代的我感受不到。大体上,尽量太平地活,得自己应得的。稍微会影响到姿态的做派都不可以。由喜爱到仰慕,由仰慕引发的流连,在流连中滋生出的急切,若不加控制任凭它变得鲁莽了,激烈了,一场轻微的雨水也能带来穷凶极恶的疯长,锯齿的草叶织出苦苦追讨苦苦挽留苦苦索求的绳索——这模样让我仅仅是假想也会浑身别扭。
缓慢地在坐姿上调整了一下重心后,我把从很早前就耗完了电,自动黑屏的手机塞回了旅行袋的侧边拉链里。我不再去想那些马赛和汪岚坐在同一个航班里的场景,下了飞机时也许他很有礼貌地替她取下了行李。我不再去想他把汪岚让在身前跟着对方走下舷梯,他有心或无心,眼里都能看见汪岚的背影。我不再去把这些理应平常无奇的点滴想象出突兀且巨大的阴影,继而让它快速地冷却了我先前的冲动。
将面前的咖啡杯放回碟盏,又把两片被撕扯开的白糖纸袋也尽量摆出一个调理的形状,有执拗的一角翘起来,还颇为认真地把它用心地按按平。再折下背,把散了的鞋带系出很端正的蝴蝶结,随着连另一边原本好好的鞋带也被拆了重系。
我一件一件地做着手里无关紧要的活,好像是布置了一个很安定的环境,如同等待水面恢复无波,等待雨一曲终了地停了,等待站台在最后一班列车驶出后结束了所有的戏剧性。
广播里的声音说着“前往厦门的旅客,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抓紧时间登机”。夜空下有连续不断,起落的红色光点。
到最后我还是恢复不出原始的动力,结了账一路走出了候机大厅。
刚到家,门口坐着一个人,姿势却有些奇怪。我就是从这个奇怪的姿势里看见了章聿的脸。
她在我走近时站起来,姿势保持先前的迟缓。
等我掏出钥匙开了门,在玄关找到一双拖鞋放到她脚边。
我听见了房门关闭的声音。
“没关系的——你是,要出差?还是刚回来?”
我绕过她的问题:“水要喝么?还是怕上厕所?”
“嗯。”我拿出两个杯子,倒满后放到茶几上。章聿依然停在玄关,似乎还在等我随后的发话,“饭吃过了?”
“吃过了。”
“我还没吃,那你先坐着。”我走去厨房翻出一盒方便面,回头她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我好像是安了心,蹲着的双腿在站起时有些发晃。
电视虽然开了,但音量调得很高,倒也平衡住我和章聿之间彼此不发一语的状态。她两手捧着茶杯,将它神明似的供在微垂的眼皮下,换作往常一定被我用“别装啦”亏回去,可我继续一筷子一筷子地捞着还没有彻底软透的面条,发出如狼似虎的吮吸声。
如预想中一样,这份彼此间的沉默带给当时的我一阵舒适,当余光里扫到章聿的膝盖,刹那间我有点想把脑袋搁上去,闭上眼睛好好放空一会儿的企图,而如果她和过去一样,把脑袋塞到我的肩膀上,我应该也会将一边的身体停滞住,以安顿她不堪重负下的小憩。我和她此刻扛着属性不同的两类疲惫,它们彼此交互,在房间里散发出淡淡的暖涩感。
然后我多余地瞄到她外套下的腹部。里面藏着的一桩源于自甘堕落的果实,藏着她用丑陋的姿态讨来的一段激情,理智迅速地归位到了我的神思中。很快地,我刚才还稍微温和下来的动作重新变得硬邦邦,一度源于自如的无言开始变成刻意。
她就这样把手上的茶杯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个不停,仿佛这是唯一能被原谅的动作幅度,而连呼吸稍微大声点,也是很可能招来异议的。